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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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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不着姓名,究不知何人何代何年作。
且说一书生公子,枯坐江上一扁舟之中,烛豆明灭摇曳,映出一双似怒似嗔的吊梢瑞凤眼来。
他生得俊俏,却有一双弱气的八字眉,眉眼间的那分锐意便被冲淡了许多。
他姓贺名悲风,是从上京贬谪来此处的。
贺家本是个阀阅世家,祖上皆为吏部尚书,泼天的富贵,传到他这一代的时候已然落魄了。
幼时没两年克死了双亲,兄弟叔侄皆已物故,贺悲风能吃着家产长大,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说是仆人在罗绮丛里拉扯大的,贺悲风却没半点纨绔习气,言方行矩,古板阴郁得像块木头。
同事私底下都说他人如其名,悲风遗响。一看命格就十分凶险,五行滞塞,是非灾病,竟然无一不占。刚刚在京城落下脚来,顶头上司便犯了事,牵连着下属集体出京。
想到这点,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船家!喂——”
那声音脆脆的,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动。
他朝外望过去,果然岸边有个瘦条条的人影挑着灯,正朝他挥手。
“能不能借一程——”
靠的近了,便看见夜色里婷婷袅袅地走出来个姑娘,身材小巧,一张和气满面的笑脸。
“姑娘,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这里黑灯瞎火的……”他有些为难,蹙着眉头便要把船撑向江里,下意识关心道:“你家里人呢?”
“只是借个船,怎么不合适了?”
那“姑娘”有些惊讶,提着衣服下摆便往船上一跃,他动作很敏捷,但贺悲风还是伸手揽了一把。
“公子这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啊?”他笑眯眯的,一对杏眼里透着狡黠,袖子里的手悄悄扶上了贺悲风的手:“都不舍得放手。”
船工闻声而来,正巧撞见他两人这暧昧的距离,准备悄悄退下,被那“姑娘”喊住了,他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字字都像是玉盘里浑圆清脆的金珠子:“船家,送我去对岸就行了,你家公子要留我,我都不会留下的。”
贺悲风脸一黑,有些尴尬的把手收回来。
“这船里有酒有肉,有月亮。”那姑娘坐下来,就好像和他相熟了很久,没有半点生分,拿起酒壶就给自己斟了一杯:“真是好兴致。”
贺悲风浑身不自在,想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坐在自己的船舱里大摇大摆的喝酒吃肉,臊得他满脸通红,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去船尾吹冷风去了。
“你……”他扭头欲言又止。
“诶你这个人不要太小气,吃你一块肉怎么了?”姑娘的筷子一停,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
“你这……”不是肉的问题。
“不是我说你,嗳。”那姑娘又气又笑,“等我上了岸再请你一顿总行了吧?记得来净月楼,和老板说一声季逢时的人就行。”
“那双筷子我用过……”贺悲风嗫嚅。
“哦?”对方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挑衅似的咬了一下筷尖,“那又如何?”
贺悲风这下是彻底不想理他了。
轻浮,不自重。小公子贺悲风默默吐槽。
春末的江上飘着暖雾,直吹得人心里发痒。
船头轻轻撞着码头上的条石,不一会已经到了对岸。
也许是早早便有人在码头候着。这位吃得一身酒气的“姑娘”,脚步却出乎意料的稳当,轻轻一跳便越上了岸。柳树旁边靠着打盹的小童连忙跑过来,牵着一匹的栗色白额马,说笑着扶他上马。
“嗳!”他突然发觉那姑娘的汗巾还落在船上,“姑娘!你的……”
那牵马的小童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吭泥,哭哭啼啼的爬起来。
那姑娘好像没听见他在喊她,把小童拉起来坐在怀里环着,扬着鞭子架了一声,便不见了影。
净月楼?净月楼的季逢时?
贺悲风暗自思索了一会,这不是什么喝酒吃饭的普通酒庄。
衙里的上司好吃花酒,贺悲风虽然不齿,但是迫于工作需要,还是会跟着去净月楼里帮忙处理后续。
上司知道他面皮薄,也不勉强,一般贺悲风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躲走,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一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倒霉的人,在这寻欢作乐的风月场,看着便败兴。
“前几日净月楼又来了两个新相公,很有意思,唱曲儿也好听。”上司说,他兴趣寥寥地点点头。
“嗐,这个世上又能有几个人比得上桂官儿呢。”另一个同事接住了话头。
“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哈哈就是就是!……”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趁戏还没开始,翘脚看起了牌局,显得一旁不沾赌的贺悲风格外沉默。
看座的茶博士拿了垫子给他们几人铺了,送上茶壶和零嘴,众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推着麻将,嗑着瓜子靠着茶桌聊起来了。
牌声噼里啪啦的,吵闹极了,贺悲风正要离开,就在那热火朝天的麻将声中,突然一声极为清脆亮丽的嗓子缓缓唱到:
“夜听琴,勾起女儿心事——”
那声音吊足了贺悲风的胃口,清脆尖细但中气很足,似乎对于唱者而言,这样的一段戏是游刃有余的开胃菜,只是随口一唱而已。
此时帷幕甚至还没有拉开,一旁乐班的人正低着头排凳子。
贺悲风站在原地,直到旁边相公笑着来拉他上座儿听戏,要给茶博士给他看茶,那个开嗓便惊为天人的小旦却再也没有唱出下一句。
贺悲风抹不下脸去问小旦的名字,悄悄问旁边的同僚:“这一出唱的是什么?”
同僚还没说话,一旁的有个陌生的少年笑道:“今天唱的西厢的第三本哩。”
贺悲风点点头,眼见着那少年抱着琴和同僚们挤成一团,只得望着那边儿的楼,假装错开视线。
此时,有一班生意人模样的正站在二楼,身后站着许多跟戏。
又看见戏房门口的帘子里,有几个唱小旦的少年人,露出半张雪白的脸儿,正倚在那儿望着人笑,有客人去了,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去请安。
细看这些小旦,倒是神色各异,斯文活泼各具特色,衣服穿得华丽又体面,金线的绲边,针脚细密的刺绣,上面是一张粉雕玉琢的笑脸,花嫣柳媚的神色。
贺悲风倚着桌边儿,还想等一等那位神仙亮相,可戏台上总是几个寻常嗓音的咿咿呀呀打转,他渐渐打起了瞌睡。
来他们桌前劝酒的小旦,也知道这位八字眉的公子哥儿不是什么善主,自动避开了他,倒是给贺悲风留了一片清净。
“你弄疼我了!作甚么要这么使劲!”一个熟悉的声音让睡得迷迷糊糊的贺悲风浑身一个机灵。
他循声看过去,因为眼睛不好,对方的相貌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
正觑着眼睛,突然楼上“乓”地扔下来一只巨大的花瓶,摔得粉碎。
“好你个红相公,两三个月也不见你影儿,叫你也不来。”二楼刚刚进去的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嚷道:“这里都是大家惯着你,惯得你一身的娇气,小贱人真就把自己当成主子了不成!”
“是我不来的么。”另一个当事人也不示弱,“明明是老爷您不来找我,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众人连忙拦上去,这边哄着,那边劝着。
那个被骂的小旦,被几个高个子的孩子架在了二楼栏杆上,冲着里面继续叫喊,嗓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前几日春琴和宝珠不是跟着去了,分明是老爷有了新欢,你倒来找我的麻烦。”
“呸,老子有没有新欢和你个相公有什么关系?装腔作势的,一天一张脸,又没有少了你的钱。”
“钱钱钱,我还不惜得用你的!”说着从手臂撸了一只小指粗的臂钏下来,直接往里一扔:“给你!给你!!你拿好了!!!”
那老板见他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不客气,直接掀了桌子要过来揪住他的头发。
桌子上本来摆着的杯杯盏盏,全都框框当当砸得细碎,整个酒楼里其他人都没声了,只听见他们这间里头闹得翻天。
“老爷爱听响的是吧。”那相公一边哭着,捧着旁边装着茶具的木盒,往地上一泼:“今天听个够,你爱砸别人也不拦着你!”
紧接着又扑到旁边,作势要把自己手上的金的玉的也扔下楼去。
“砸的真好,好!”那人指着他,气得不轻。
旁边的小厮抱住那个小旦的腰,怕他再惹是生非。
几个看热闹的小旦也吓得脸色惨白,嘴里爸爸老爷祖宗的劝那商人不要生气。掌柜的和跑堂的伙计也一齐跑来劝解,说话都磕磕巴巴的,生怕说错一句话这两个人能把酒楼徒手拆了。
那小旦的师父笑嘻嘻的出来打圆场,“季桂儿今天做什么叫大老爷这么恼火?”
商人倚在旁边拿鼻孔喷烟,懒得和他说话,于是那师父又好言好语地过去拦着那小旦:“你瞧瞧自己的衣服上还溅了油,快脱了给春兰拿下去喷点烧酒洗洗。”
那小旦明显还在气头上,不肯赔礼,脱了小袄就哭着从院子里跑了。
“他妈的贱蹄子。”那人低低的骂了一句,但看在众人面子上不再追究了,把钱丢给掌柜,“这是一百吊,下次他要是再摔盘子,好歹买些细瓷的,声音也脆,也好叫大老爷们乐一乐。”
众人哈哈大笑,一面去抹桌子,一面去扫这一地的碎瓷片和剩菜。
且不提。
贺悲风喜静,听见人吵架感觉头都大了一圈,便借机出了花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在花楼里看见的小旦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可仔细思索起来却逐渐浮出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自己怎么会把这么两个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人联想到一起呢?
那晚上的姑娘为人豪爽侠义,虽然行事出格但确实可喜,而楼里那个尖牙利嘴哭天喊地,不知体面为何物的小旦实在是面目可憎。
他正想得入神,被人邦地撞到了下巴。
“走路怎么不知道要看着人!”季逢时被撞得眼冒金星,抬头刚想骂人,却愣住了,“你要知道我……”
在他面前赫然便是已经呆住的贺悲风。
贺悲风有些手足无措,甚至都没有发现对方穿的正是刚刚那小旦的衣服,拉住对方问道:
“你怎么哭了?”
季逢时没理他,气呼呼的扭头就走。
“怎么回事?”
“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贺悲风绕到他面前,很认真的劝道:“这入夜了,你一个姑娘家就算女扮男装也要早点回家。”
听见他那句“姑娘家”季逢时差点没摔个跟头。演戏演全套,可怜兮兮地就驴下坡:“路上黑,我不敢走小道。”
“你带路,有我在的。”贺悲风不假思索。
季逢时本在气头上,看见贺悲风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蠢得可爱,便坏心眼的带着他绕了许多弯路,最后——随便指着某一户人家,告诉贺悲风到家了。
还蒙在鼓里,被荷尔蒙粉红泡泡包裹的贺大人,等送走了季逢时才突然醒悟,自己又忘记把汗巾还给季逢时“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