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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第 2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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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萧廷俊安顿苏绾绾之处,就在他卧房的院里。
自从那晚萧廷俊见过庄和初回来,非但没有幡然醒悟的样子,还直接让苏绾绾进了他的卧房,并且屏退房中其他一应侍从,只让那个来路不清不楚的女人彻夜陪在床边,云升和风临便知道,在这件事上,任凭谁来劝都是白费工夫了。
云升起初还有些不死心,“按说咱们这里这么大的动静,早该传进宫里去了。殿下马上就要受封,皇后娘娘也不管管吗?”
风临有些同情地看着云升,“皇后娘娘可能在忙着给你妹妹和殿下议亲吧。”
云升登时心如死灰。
天家有意结亲,那是莫大的恩眷,虽牵扯万千,但只要皇上那里点了头,莫说大皇子只是留了个婢女侍奉床前,就是真的眠花宿柳,甚至纳进房里,陆家也断不敢多说一字。
“那……这传到朝堂上,裕王那些人定会以此攻讦殿下,皇上也该管管啊。”
风临更加同情地看着云升,“皇上在忙着给你爹和裕王府郡主议亲吧。”
“……”云升死去的心又死了一回。
大皇子府里最能在萧廷俊面前说上话的两个人都死了心,宫里也没有任何要管一管的意思,那如今担着教导大皇子差事的晋国公府更是没有半点动静,旁人也都不再自讨没趣了。
苏绾绾就这样堂而皇之在内院里安顿下,俨然已是半个主子。
入夜之后,苏绾绾就由一堆人里里外外伺候着沐浴梳洗过,坐到妆台前,用茉莉花油一缕一缕慢慢理着刚拭干的头发。
“行了,”苏绾绾从铜镜里看着四围密密层层的人,慵懒吩咐道:“时辰还早,你们都下去吧,我歇息一会儿,待晚些大皇子回来,你们再来伺候。”
一众人应了声,鱼贯而出,不消多时,房中内外便都寂悄一片了。
妆台前的倩影慢悠悠地抚弄着长发,直待到所有脚步声都消失在门外,映在镜中的那副疏懒眉眼里忽见锋芒。
苏绾绾丢下梳子,在妆台深处一阵摸索翻找,到底摸出一只小药瓶。
苏绾绾紧悬的心好生一松,舒出一口气。
她今日向裕王复命后,裕王说,药已给她送来大皇子府,就放在这妆台中,奈何回来时候天色还早,一时寻不见由头支开里里外外这么许多的人。
萧廷俊终究是生在帝王家,算不上多么聪明,却也没有多么天真。
苏绾绾都不需着意盘问,单是用眼睛看着,就足够看得出,这些被萧廷俊安排来伺候她的男男女女里,少说也有三五个是为他暗中行监视之事的。
是以直拖到这会儿,才不着痕迹地拨出这么个稳妥的空当。
每十日要服一次的药,每次只给一颗,裕王还总拿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装来,再这么积年累月下去,她都要想想这些一模一样的瓶子要怎么处置了。
苏绾绾熟门熟路地打开那封口,习惯地就着瓶口往嘴里倒,刚送到唇边,房中陡然一阵风起。
闪瞬之间,满室灯烛尽灭,烟气如残魂袅绕升空。
突然没入一团昏黑之中,苏绾绾不由得手上一顿。
门窗都关着,哪来的风?
疑惑方起,又一阵风来。
这回是直朝她席卷而来!
双目一时无法适应黑暗,只觉视野之中四围皆有重重黑影晃动,分辨不清,扰乱心神,反是累赘。
苏绾绾索性闭眼,摸黑将药瓶一收,凭风断向,伏身避过一击!
那一道尖锐的疾风擦着铜镜边缘划过,不待她从镜前起身,又如长了眼的妖魅一般,转头追袭而来。
苏绾绾一面思量这妖魅的来路,一面凭着印象朝妆台上一抓,捉起一支锋锐的金簪,循着风向刺去!
刚一刺出,她就深深地后悔了。
这道风,与前一道不同。
前一道风,与风同来的,还有一缕香火气。
是那种常伴着神佛菩萨出现的香火气。
这一道却没有!
这一道风中也有香气,是隐隐的花香。
是那种濒死的花朵散发出的潮湿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花香
香火气却是自身后飘来的。
苏绾绾几乎一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已经迟了。
她出手便是为着一击夺命而去,所以没留一丝回寰的余地。
心念都集中于前,是以背门大开!
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之举,一道尖锐的寒凉就伴着那道神出鬼没的香火气,无声无息地穿过她垂散的头发,抵上她的后颈。
湿漉漉的寒意自那贴肤的一点处陡然漫开,苏绾绾浑身一震,顿然定住了。
如一切濒死之物,双目不由自主地大睁开来。
这一阵的工夫,双目在闭合之间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再一睁开,便看清镜前的妆台上零落了一堆细碎的花瓣,还在微微颤动着。
受她金簪一击的是一朵芍药。
元月末,还远未到芍药绽放的时节,这是大皇子府温房里为着即将到来的加封庆仪特意催发出的一批并不应时的花朵,萧廷俊让人剪来一些,给她插瓶玩赏。
芍药本就娇柔,又是催生出的花,从枝头剪下,不得天时,亦无根气,短短一日就开始衰败了。
受这一击,死无全尸。
散碎成堆的芍药尸骸之上,那面铜镜里映着一张平和的面孔。
是那出现在萧廷俊梦魇中的面孔。
经此人之手抵上她后颈的,是原本搭配着装点在那芍药瓶中的一根细竹枝。
为使花枝吸水,插瓶都会自根处斜切,这竹枝也是一样。
这样的竹枝执在这个人的手中,与精钢利刃没什么分别。
想要刺穿她的脖颈,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月末,几乎没有月光,只有自外映入的一重朦胧灯火,穿过轩敞的屋子,能抵达这深处妆台前的已是寥寥无几。
在这样幽深的黑暗里看着这张轮廓温和的面孔,苏绾绾忽然能体会到几分萧廷俊的惊惧了。
这可怕的人还拿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问她:“你想不想死?”
苏绾绾浑身绷紧的惊惧被这一问气得瞬间灰飞烟灭,气极反笑,“我想要你死!”
那抵着她后颈的人轻一叹,不急不躁,又问:“这两年来,裕王每次给你送药,都是装在与这一样的瓶子里吗?”
苏绾绾一愣,瓶子?
许是知道这一问会令她困惑,也许是早知答案,并不需她真正作答,那人不待她答话又平心静气道:“裕王两次给我的药,都是装在一样的瓶子里。第一次,是经你之手送来的,我猜着,定不会用与你不同瓶子,以免惹你多思,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绾绾想不通,这人如此冒险折腾一通,还以性命相逼,竟是要与她啰嗦什么瓶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苏绾绾不耐烦了。
那人又以那令人恼火的悲悯神情叹了一声,“你没有发觉吗?你适才甚至没有将药从瓶中倒出来查验一下,就要送进口中了。”
苏绾绾怔愣片刻,倏地反应过来这言外之意,不禁一阵战栗。
“我猜,这回裕王送来给你的,并不是续命的药,但他相信,你会习以为常不假思索地将它服下去。”似是担心她还悟不到点子上,那人十分贴心地把话说到最明处,说罢,又问了一遍那最初的问题,“你想不想死?”
她自然是不想死。
哪怕如今跪在裕王脚下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着求生,她也不想死。
但如若连这条活路也走不通,她将要面对的,会是比上一次发觉自己命不久矣时更倍加绝望的境地。
人很难相信自己打心底里不愿相信的东西。
苏绾绾合了合眼,沉定心绪,又缓缓睁开,定定看着映在镜中的那张脸,“我为什么要信你的鬼话?就算这颗药有不妥,又怎知不是你动了手脚,再从中行离间之事?”
镜中人笑了一下,没待苏绾绾弄清这莫名其妙的一笑是个什么意思,忽觉后颈一轻。
竹枝在那人手中轻巧一挽,收走了。
苏绾绾紧攥金簪,急一转身,却对上一只向她递来的药瓶。
和裕王那只不同的药瓶。
“无论你如何想,只要你能对那颗药有所警惕就好。”那人含笑说着,又将手中的药瓶向她递了递,“这一颗是真的,虽然搁置了许多年,但药效不减,可应一时之急。”
搁置许多年?苏绾绾狐疑地皱起眉,“你不是也要靠裕王续命吗?这是哪里来的?”
“一位同侪所赠。”见她不接,那人也不急于解释,略退几步,将药瓶轻置在那刚刚被他取用兵刃的花瓶旁,“服哪一颗药,你不必现在就做决断。不妨将这两颗都暂且留下,忍耐一时痛楚,再熬过几日,应该就能有一条再不需仰赖这些东西续命的活路了。”
苏绾绾怔然片刻,忽而失笑,笑得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水光了,才咬牙道:“一样的当,我绝不会上两次!庄和初,当年你也信了先帝给的那劳什子解药吧,结果呢?还不是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现在这条活路,兴许入不了你的眼,但这是我连滚带爬为自己讨来的,我只知道这样能活,别的我什么都不信!”
后退几步的人几乎彻底隐没进一团黑暗中,没了铜镜映照,苏绾绾也看不见这人的神情,只听黑暗中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别的事,你尽可慢慢查证,但有一件事,请你务必现在就相信,我比裕王更希望你能活下去……至少,希望你可以活过正月廿九。”
正月廿九?
苏绾绾暗暗一惊,又是正月廿九。
裕王让她办事,给她的最后时限就是正月廿九,却也没说过为什么是这个日子,她只是急着取药,才尽早办妥交差了。
“正月廿九怎么了?”苏绾绾不禁问。
“是个了断前尘的好日子。梅知雪……”沉沉黑暗中,那萦绕着丝丝缕缕香火气的话音徐徐飘来,唤了一声她那仿佛已然隔世的名字。
“梅知雪,你,我,还有梅重九,我们都是还有前世孽债未了的鬼,了断这些前尘,才能入轮回,得新生。”
*
已是二更天,裕王府里大半院落都沉寂下来,最是清晖院里吵嚷不休。
从院里看着,影影绰绰是两人在争吵,但能穿过卧房里紧闭的门窗,传遍院中每一个角落的,尽是千钟那越吵越气的嚷声。
“……我们是做过夫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要嫁给谁,关你什么事?”
“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攒的家业也大呀!”
“你长得好看怎么了?好看能当饭吃啊!”
“个头高有什么用?见着官大的还不是得跪地上!”
“你这三天两病的身子骨,还不如人家个半大老头儿结实呢!腰细得就剩这么……这么一掐,我都怕哪天不小心翻个身就要把你压折了!”
“……不许哭,你哭也没用!”
诸如此类,反反复复,越嚷越不堪入耳。
只要这时有人强行破开这反栓的房门,就能看得到,那受着千钟这般吵来嚷去的,是一堆拿被子枕头和衣冠叠垒出的人影。
好在没人乐意触这个霉头。
千钟已快嚷得没词的时候,忽听床榻那边冒出一声忍不住的低笑,一惊看去,才见那出去许久的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千钟心头一松,还是谨慎地对着那假影多嚷了一声收尾。
“你要想明白了,就过来睡觉,再叽叽歪歪,你就另找高枝去吧!”
说罢,将那专为造那影子而摆的灯烛一吹,摸黑朝床边过来。
庄和初伸手接应一把那刚刚陷入黑暗的人,将人好好接来床边坐下。
一时看不清人,千钟急切问:“都顺利吗?”
庄和初轻轻应了一声,“余下就看天意了。”
“老天有眼,一定是帮着咱们的。”千钟说着,捉过那双刚刚接应她的手,一触到便觉一片冰凉,忙将他两手一并拢过来,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揉搓着,“对了……我刚才嚷嚷的那些,不管你听见几句,都不作数,你可不能跟我算账。”
热意自手中漫上心头,庄和初笑问:“只听见你说我长得好看,这不作数吗?”
“这个作数!”借着夜色遮掩,千钟笑嘻嘻地将那一双手捧来面前,实实亲了一下,转头便要收拾床铺,“早点睡,养养精神,别的待明天再说吧。”
“还有件东西给你。”
待这一阵子,千钟已自黑暗中适应过来,看得清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严严实实的纸包,层层展开来,露出整齐包在里面的几块点心。
独特的清香气扑面而来,千钟不由得惊讶道:“是荠菜做的?”
“荠菜米糕,姜管家做的。”
从前庄府里打理园中花木,一向不将杂草清绝,荠菜、蒲公英之类年年留些种子,如此早春,园子里日照最好的那些土壤里春草早发,就有零星的一些荠菜了。
姜浓仔细采来,捣烂成泥,滤出青汁,调和米粉与蜂蜜,在花模子里整出形状,上锅蒸熟,就成了这一块块清甜的小糕饼。
今夜送去给苏绾绾的那颗药,正是托了三青去向姜浓取的。
姜浓昔年恰在今上赐下解毒之药前领有一颗那十日一续的药,没用了,也没有乱丢,一直仔细收着。
庄和初托三青悄悄去取,姜浓也没多问什么,便拿了出来。
还托三青为千钟带回这份荠菜米糕。
千钟听庄和初说着,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凑到面前闻了闻。
扑鼻的清香里尽是春日和暖的气息。
想着那个自她第一日进庄府就对她细心温柔照顾周全的人,如今被裕王差去的人紧紧盯着,一身的伤不知恢复怎样,还这样惦记着她。
“姜姑姑好吗?”千钟问。
“都好。”
千钟闻着这股温柔的清香,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兄长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事,姜姑姑全都知道,都记在心上,这么说……兄长是姜姑姑的心上人吧?”
庄和初轻笑,“待到一切事了,你去问她。”
一切事了。
这是个极好的盼头。
千钟笑道:“荠菜真好。”
庄和初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喜欢这滋味,便顺着道:“过段日子荠菜更多些,给你做馄饨吃。”
“荠菜好吃,名字也好。我记着,荠菜的荠,里头有个齐,也是齐全的齐。这个字好,人都齐全,一个都不少。”
千钟又自那纸包中拈起一块,递向庄和初,“咱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吃饭吧。”
明明揣了一路都不觉得有什么分量的糕点,经她之手这样递来,再接到手中,竟觉着有千万钧之重。
一辈子……
这样的许诺,从前他想也不敢想,便是说了,也从心底里未曾相信过。
如今已经不同了。
“好。”庄和初轻声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