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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第 2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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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夤夜,一痕月牙在天,细得好像有人用指甲在天上深深掐了一把。
大半个皇城已经睡沉了。
裕王府的人马踏破沉沉静夜,涌至宁王府所在街巷,将往来必经之路牢牢把住。
方圆数里清得连只野猫都见不着了,裕王才使一小队京兆府官差随着,与千钟一起行至宁王府一道角门前。
这道角门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他们要寻的那人正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道门前。
宅院空置,几乎没有什么光亮溢出高墙,正门檐下且只有两盏灯笼照路,这小小一处角门外更是黑漆漆一团。
那人身上穿着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公服,墨黑的底子原已化在这夜色里,被京兆府官差们手中火把一映,蜿蜒在缁衣上的重重金线熠熠生辉,遥遥便见黑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聚在那一处,粼粼跃动着。
好像一道怨气深重的幽魂通身冒着鬼火。
萧明宣远远看着他,心头也直冒鬼火。
这种挨千刀的时候倒是知道穿公服了。
如此大阵仗,戳在门前的“幽魂”早有觉察,任凭火光围到近前,将匿身的黑暗撕出个晃眼的窟窿,那“幽魂”也是无动于衷,只管盯着眼前。
各自心知肚明,萧明宣也不多说那些无谓的废话,径直问:“陆况在里面?”
“是。”庄和初也坦坦荡荡答。
萧明宣朝那道紧合的门扇打量过去。
灯火映着,门扇上的漆工已现陈旧之色,但光洁完好,不见有丁点曾受强闯的痕迹,旁边院墙虽高,也绝不是能困住这人的高度。
可这人就只在这里站着,等着。
萧明宣又朝身后乜斜了一眼,目光自那一路随他过来直把自己缩得能多不起眼就多不起眼的人身上刮过,曼声道:“不是要取陆况的老命吗?已然追到这儿了,怎么不进去?”
“陆将军进得,卑职进不得。”庄和初又坦荡道。
“上回是怎么进去的?”
“上回进得,这回进不得。”庄和初还是坦荡道。
“……”
“爹……父王,”那畏畏缩缩的人在他身后冒出一寸头来,压着嗓子急切催促道,“您先别跟他掰扯了,快叫人把他拿下吧!”
她话音一落,那掌着进退大权的人便招招手,唤过随在身后的京兆府官差。
开口下令却不是让他们拿人,而是叩门。
“爹——”千钟劝阻的话还没出口,应声的官差也还没来得及动作,那紧合的角门忽然吱呀一动,打开了。
只开了一道能容一人通行的空隙。
陆况一步踏出,半身还在门内,就已被外面这团刺目的灯火看得一惊。
退已是退不回去了。
“王爷,郡主。”陆况沉定面色,踏出门来,上前见了礼。
门内的人好似无意理会门外的动静,在陆况踏出后,就一刻也不迟疑地关上了。
萧明宣一双凤眸在火把下闪着寒色,向那走出门来的人微微弯起个不善的弧度,明知故问道:“陆将军怎会在这里?”
“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取些旧年落在王府的东西。”
那不善的凤眸眯起来,朝陆况双手间一扫,只见着空荡荡一片,“什么紧要的东西,连天明都等不得,定要夤夜来取?”
“没什么紧要之物,只是白日不得空。”陆况还是含糊着道。
凤眸弧度不减,寒色愈深,“本王宴上多喝了两杯,想是醉糊涂了,怎么记得,明日皇兄要在这里设宴,专宴请你们这些宁王府旧部,陆将军定是要来的,是有这么回事吧?”
“是。但想来明日一切必已有妥善安排,陆某岂敢以此毫末之私扰乱章程?”陆况又兜着圈子说了句含糊话,便一颔首道,“王爷踏夜出巡,定有要务在身,陆某不多打扰了。”
“等等。”萧明宣沉声唤住那行了礼就要走的人,缓步上前。
萧明宣虽在皇城里养尊处优多年,一双手上沾的血、取的命,倒也与常年驻防北地的陆况不相上下,抬手向陆况肩上一搭,腾腾杀气足压过他一头。
“陆将军,”萧明宣垂目在他耳畔低声徐道,“此番来京,你的随行亲卫,全安顿在城外驿馆,一个都没能获准入城。你我都是掌兵之人,天子如此防备边将,意味着什么,不必本王赘言吧?陆将军,莫忘了本王冒死知会你的消息,本王管你的闲事,是在救你,更是救你陆家。”
陆况眉头动了动,目光越过裕王肩头,迟疑着投向他身后的那道瘦小身影。
萧明宣循着他目光转过去,将将落到那满眼闪着无辜的人身上,忽听那方才已在陆况身后掩紧的角门又吱呀一声动了。
这回不再是一道窄缝。
门扇霍然大开,呼啦啦出来一队羽林卫,将门外所有人连同这一小队京兆府官差也尽数围了起来。
“夤夜当街喧哗,甚是扰邻,太失礼了,都进来说话吧。”门里传出个与沉沉夜色甚是相宜的慵懒话音。
陆况愕然一震。
这个声音……
他进出这一遭,竟不知天子就在其中!
裕王府这一行人是否知道?
陆况在震愕中回过神,已披了一身蒙蒙冷汗,想起朝他们望一眼时,那三人早已应旨动身,只剩给他一片幢幢背影了。
陆况赶忙跟上。
来为他们引路的是万喜。
万喜非是潜邸旧人,从没在宁王府里伺候过,若论对这宅子的熟悉,这一行人里,千钟倒数第一,万喜就是倒数第二。
但这一行人还是由着万喜引路,慢慢去到宁王府内院里旧日用作书房的那间屋子。
千钟一路小心留意着,视野之内,除了万喜,再没见到一个宫里人,和上回她与庄和初来时没什么两样。
难怪陆况这么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一点都没觉察。
约莫一个时辰前还端坐在宫宴上的九五之尊,现下换了一袭便袍,松身坐在书案后,恍惚回到旧年在这里苦心筹谋将来的时候。
光阴荏苒过,往昔皆已可付笑谈。
书案后的人扬扬手免了他们见礼,又朝一旁摆摆手,算是赐座,而后拢着一盏热茶朝这四人一扫,最后落定在坐得离他最近的那人身上。
“裕王弟半夜带这么多人出来,是有什么急务吗?”
“京兆府来报,巡街时见一黑影跃入宁王府,臣弟知皇兄明日要在此设宴,担心有宵小搅扰,才连夜赶过来看看。正巧,见陆将军从中出来,就与他问几句里面的情况。”
“黑影?”萧承泽朝一身黛蓝衣袍的陆况看看,笑道,“那定不是陆将军。从前他们没少在这儿留宿,府里还有些他们旧年留下的东西,早该让他们拿走了,只是他们大都常年驻防边地,一直不得空来取走。朕就让他们留着进门牌子,得空回京随时来取。”
陆况低眉颔首应了声是。
他就是在宫中见到云升时,悄悄向云升要回了牌子。
萧承泽目光朝陆况空空的两手上落去,半好奇半漫不经心问:“听说你去了趟琼芳苑,你有什么东西搁在那了?”
这一方宅院比起皇宫而言,微如芥子,既已知晓他去过琼芳苑,那他取走了什么,回禀之人定也已经报过。
再问这一遍,俨然只是想听听他的说辞。
“不敢瞒陛下,臣取走的,非是臣旧年所有之物,实为臣旧年所失之物。”陆况起身,自怀中小心取出一纸信函,呈奉上前。
未曾得有,何谓所失?
万喜暗暗纳闷着,好生接过那显然塞了不止一页信笺的函封,转呈到座上人手中。
函封开启,从中抽出的是一把字条。
萧承泽一把没有抓尽,有些字条被牵扯着裹带出来,雪片般飘飘散落到桌案上。
“陛下明鉴!”陆况一分衣摆,跪拜道,“这些字条存放于琼芳苑观音像前的经匣中,乃是舍妹绝笔。其中所言,道尽昔年王府中不公之事、未昭之案,臣将之取走,亦是想面呈陛下,求个公道!”
座上人沉眉看着,一时无话,半晌,只叫万喜去琼芳苑传人带着经匣过来。
前来回话的正是琼芳苑的陈姑姑。
萧承泽在灯烛下看着呈来的经匣,问道:“这经匣,以前有人动过吗?”
“府中谨遵陛下旨意,任何旧年器物不可擅移擅动,琼芳苑亦是如此。”
这话答得恭谨,却不清楚,萧承泽又问得更清楚些,“朕知道,前些日子,郡主与庄和初也去过琼芳苑,他们可动过这经匣吗?”
陈姑姑恭顺颔首,一眼也不朝那二人看,“今夜之前,奴婢未见任何人动过。”
千钟悬紧的心好好落回了肚子里。
他们查看这经盒时,陈姑姑确实不在跟前,说她没见人动过,绝算不上谎话。
“一切如旧,今日又是如何发现的这些?”萧承泽又问。
“禀陛下,这经匣一直供在观音像前,常日洒扫时亦是敬重有加,一向只掸扫拂尘,不曾有人以手触碰。今日是陆将军感怀甚切时拿起来看,不慎失手摔落地上,这才发现竟还有一层暗格,藏着这些字条。”
经匣上显见着一些磕碰的印子,内里机簧卡扣也摔坏了,匣底原要找对位置才能按开的那层隔板,正明晃晃地张开着,再合不拢了。
处处可见,句句是实。
萧承泽还是不置可否,遣退陈姑姑,又唤过万喜,让他将这一叠字条拿给裕王。
那破天荒半晌不插一句话的人这才道:“此为皇兄家事,臣弟就不便置喙了吧。”
“三弟熟于刑狱事务,亦是自家兄弟,没什么不便。何况,当年朕在北地征战,王府里这些事,皆是在家书口信中得知,多有不尽不详之处。裕王弟那时正在皇城,对王府多有照拂,你看看,对其中所言之事可有什么印象?”
说话间,那些字条已呈到眼前,裕王不再推脱,应声接过。
“看纸墨色泽,确系陈年旧物无疑。”裕王信手抽出几张,细细看过材质,才看向字迹内容,边看边道,“皇嫂当年还年轻,心气盛,又有掌家之权,要说与陆氏没有半点龃龉,那反倒是不寻常了。内宅女人之间的事,说深也深,说浅也浅,皇兄可有留意到什么吗?”
座上人没接话,只道:“你看看皇后临盆前后那几页。”
裕王又往后翻了翻,看着道:“当年王妃与陆氏生产,臣弟确曾来探望过,但终究是外男,多有不便,不曾细问。皇兄当年回来后,可曾着人详询过?”
座上人还是没接话,又道:“这其中有桩人命案子,裕王弟看,可还有法子追查吗?”
裕王又倒回几页,再三看过,颇有些为难地蹙眉道:“落水溺毙,本就难断是意外还是凶案,年月已久,一应物证痕迹想是都已不在了,当年可能目睹此事的旧人也难寻见,若是能开棺验骨,或有些许线索。不过,其中牵涉者众,若要厘清真相,还需得多方细细查证,才能确保不枉不纵。”
座上人终于接话了,“三弟所言有理。此事需得好好用些时日详查,陆卿放心,待水落石出,朕定给你一个说法。”
“陛下——”陆况开腔便有不平之意,是以没等说出来,就被座上人沉声截去了。
“你是信不过朕,还是怨怼朕?还是要与朕说,此事上不见个结果,大皇子与陆家议亲的事就不要想了?”
陆况惊得心头一跳,忙俯首道:“臣不敢!”
萧承泽抬手唤了陆况起身,转眸看向裕王身后,好像这会儿才看见那里左右分站的二人似的,“裕王弟这哼哈二将是干什么来的?”
千钟毫不犹豫就领了这名号,一步出来,朗声应道:“回陛下,我奉旨习武,这些日子有所懈怠,心里不安,父王他们出来办事,我就跟着出来也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又朝刚刚退回座前的陆况笑吟吟望去,“没承想,这样都能遇上陆将军,这就是我跟陆将军的缘分呀!”
陆况险些一屁股坐空。
萧承泽的目光在陆况与庄和初天差地别的两张脸间晃了晃,呵地一笑,“郡主到底是年纪小,心性不定,喜恶变得真是快啊。”
不待千钟再回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裕王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皇兄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弟就告退了。”
“陛下,”陆况亦起身道,“臣有话想与郡主说,望陛下准臣与郡主单独谈谈。”
千钟忙道:“我愿意!”说着,又转对裕王,甚是善解人意道,“父王,您要是忙,您就先回吧,给我留个门,晚些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了。”
“……”
“既如此,”萧承泽淡淡扫了一眼这方寸之地间齐聚五颜六色的几张脸,“陆卿今夜就在此留宿,免得明日再折腾一遭了。”
听陆况应了声是,萧承泽又道:“明日设宴,原也没有什么外人,裕王弟和郡主,还有庄统领,既然来了,就留下来,明日一起参宴吧。”
“这恐怕不妥——”裕王刚一开口就被截断了。
“妥。裕王弟瞧不出吗?朕今夜是瞒着宫里悄悄出来的。这会儿放你们出去,朕的行迹若有泄露,可要让羽林卫们为难了。”
座上人缓缓起身,淡然下看,“明日参宴与否,可容再议,但是今夜,一个都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