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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第 237 章 ...

  •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宁王府尘埃落定,仪仗转回到宫中,已近日暮了。

      千钟依着旨意来到中宫时,皇后已换下华服,跪在一尊白玉素衣观音像前。
      四下再无旁人,夕阳斜斜投入,被细小的浮尘勾勒成一道道笔直锋锐的线,落在那虔敬而跪的身影上,如一道道血色箭簇自天幕射来,万箭穿身。

      “本宫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才好了。”听得脚步声,皇后仍望着龛中玉像,淡淡苦笑道。
      如今再唤一声裕王府郡主,已再不是什么尊荣了。

      “您只叫我千钟就好。”

      “千钟……”皇后轻轻念了一声,“本宫想见一见你,是想当面与你道一声谢。”

      来的路上,千钟想过好几个被这禁足之人请旨相见的缘由,但想来想去,也没想是为着这个,愣了一愣才道:“要是为着那些鸡血石印,您不当谢我。”

      那日在太平观见秦令宜,为着便是那些鸡血石印的事。
      庄和初托付存有这种珍贵章料的晋国公府拿出一些来,由李惟昭昼夜赶工刻制,秦令宜悄然安排疏通关节,最终成功在入见的一众北地女眷呈送皇后的礼物中,每一份都添入了一块与皇城探事司司公印几乎一模一样的鸡血石印。
      那些章子的印面乍看来刻的都是些吉祥话,无甚不妥,也唯有见过那司公印的皇后,才能从这熟悉的形状与分量之中明白其中奥义。

      这便是与她说,一则,那司公印并不是什么秘密,虽鸡血石纹各有不同,但只要有心去寻料,仿出个八九分相像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有这东西的,未必就是新任的司公。
      再则,便是琼林苑中在庄和初身上所做的那些手脚,他们尽已看破了,却并不欲向天子声张,望她悬崖勒马,亡羊补牢。

      这事上,出主意的是庄和初,出力气的是晋国公府,论谢,她也受不得这专程一谢。
      “您要谢,还是谢您自个儿及时回了头吧。”

      皇后微怔,莞尔笑笑,“鸡血石印的事,本宫自然也是要谢的。若不是有那些鸡血石印及时警醒本宫,或许……现下本宫与大皇子,就是跪在阎罗殿里了。”
      一声叹罢,皇后转又道:“不过,本宫更要为另一件事谢你。今日在御前,那般情势之下,你本可以当众道出你的身世。有陆况在,有北地军诸位将领在,有那些亟待赎罪的文武官员在,此事定不会轻轻揭过。你便是……便是为你母亲,争回一个后位,也不无可能。”

      千钟目光闪了闪,“您一直都知道我是被您丢出去的那个孩子?”

      “以前也并不知晓。”皇后合掌于观音像前,半垂着眸,缓缓道,“当年是先帝忌惮宁王府的兵权,担心他以婚事笼络更多朝中力量,便选了没有家世可以依仗的我,赐婚给他。可他那般城府,自不是能任人摆布的,不久之后,又为了巩固兵权,纳了陆氏女为侧妃。只怪我一时慌乱……寻裕王做靠山,是错的第一步,这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裕王与我,从无情意可言,我想求个倚仗,他想扳倒宁王府,在先帝面前积功。先帝不欲陆家和宁王府关系再有加深,所以陆氏有孕后,他就再三鼓动我下手。我那时年纪小,哪里经过这种事……陆氏聪慧又谨慎,几次不成,他便亲自做了安排。”

      “您说的安排,是不是杀了那位叫莲衣的姑姑?”千钟问。

      “莲衣……”皇后浅浅蹙眉回想须臾,才恍然将这个名字与记忆中的一道身影对上,“那是陆氏身边一个有武功的婢女,裕王同我说,我与他来往的事,被这婢女发觉了,只能将她除掉。说过不久,我便听人报说,这婢女落水身亡了。”
      皇后有些艰难地合了合眼,沉沉一叹,“也是自这事之后,怕这婢女已同陆氏说过些什么,我才同意裕王所说,要趁陆氏分娩之际,一尸两命,永绝后患。”

      千钟紧了紧牙关,再开口,平静的嗓音里多了几许涟漪般的细颤,“那……我又为什么还活着?”

      “是你母亲的庇佑吧……”再回想起那短短两日间的决断,便是在观音像前,皇后的话音也再难平静。
      “那年正月三十,过午之后,我腹痛难耐,一直折腾到深夜,才生下宁王府世子。裕王却与我说,那几日边地战况正胶着,先不要报知宫中,否则前线一旦有什么变故,世子性命就可能不保。又熬过两日,便是陆氏临盆,她在裕王安排之下难产而亡,却拼死生下了一个康健漂亮的女婴。
      “我经过分娩之苦,已难再对婴孩动杀一丝念,得报是个女孩,心头还松了一口气。奈何二月初五,北地大捷的消息便传入皇城,大捷之日,正是陆氏诞下你的二月初二。

      “裕王劝我,生在如此祥瑞之日上,又有陆家为倚仗,哪怕是个女孩,也会是个天大的麻烦,宁王府会再次成为先帝的眼中钉,宁王府与陆家都不会好过。可若是世子生于此日,就不同了,先帝御赐的婚事诞下祥瑞之子,这便是好事了。
      “裕王还道是皇城探事司耳目遍布,正月三十和正月初二宁王府均有孩子诞生的事,定会传到先帝耳中,所以……向宫中禀报时,就将我与陆氏分娩之期做了对换。至于你……”

      皇后动了动,到底没有抬头朝她看来。

      “裕王熟于狱事,为防有人细查,就在外寻来一副死去数日的先天不足的婴孩尸骨,充作陆氏死于正月三十的孩子,而要将你扼杀,弃去暗渠。
      “定是你母亲在天庇佑,让我一念恻隐,下不去杀手,只令瞿姑姑将你带出王府,弃于路旁,随缘生灭。
      “前日见到这些鸡血石印,瞿姑姑才将你的事说与我,我也才知她在外弃下你时为你应劫留下伤疤的事。这实在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沉沉叹罢,皇后俯首对观音像一拜,自蒲团上缓缓起身,行至千钟面前,又郑重向她福身一拜。
      “有此仇怨相隔,你还愿拉我母子一把,免使大皇子铸成大错,如此恩义,我定不相负。你放心,昔年旧事,我已同瞿姑姑只字不遗禀于御前,皇上定会给陆氏应得的公道,也定会还你应有的名分。”

      千钟沉默片刻,又问:“大皇子,当真是您和裕王的孩子吗?”

      皇后一愣,忽而失笑,“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我对裕王说,自从与他来往,便在每次侍奉他兄长后悄悄服用避子药。但其实,我从未真的服过。这对天家兄弟,都与我无情,与谁生子不是一样?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育成的骨血,他便值得我倾尽一切。只是……”
      又是一叹,截去了众所周知的后话,“虽是受裕王蒙蔽,但做那诸般不义之事,终究是自己下的决断,当负罪责。还是要多谢你,今日在人前为我母子二人周全住这份体面。”

      “您不必谢我,我从没有想过要周全谁人的体面。”千钟站在余晖之中,残照如血。
      “我只是不想将我娘的事拿出来,给那些个人当垫脚的石头踩着。要是他们拿着这事当由头,又在皇城里兴风作浪,堆出尸山血海来,那些无辜性命记到我与我娘的头上,我又和裕王有什么两样?”

      皇后蛾眉蹙了蹙,还是忍不住问:“你就不担心,若天家不认你的身份,要怎么办?”

      “不认就不认。”千钟毫不迟疑,毫不费力,好像说的不是一个公主尊位,而是夏日里的一件棉衣,冬日里的一盏冰露,得不到也不觉有什么不甘心。
      “这些日子,我打一个叫花子起,县主做过了,郡主也做过了,与人做过夫妻,也与人做过兄妹,做过父女……套在不一样的名头里,日子的确是过得很不一样,可我这个人,怎么过,也还是我这个人。我只要为我娘争一个公道,至于天家认不认我,我都是千钟,不碍着什么。”

      皇后苦笑着摇摇头,“本宫与你说的,不是这回事。”

      千钟不明所以,看着皇后缓步走向窗前,也随着过去。
      皇后伸手推开窗。
      烧红的云霞赫然出现眼前,绵延天际,明灿如锦。

      “你可明白,那至尊之位,为何会引得古往今来这许多人舍命竞逐?不是因为坐上那尊位之后,能过什么好日子,而是权柄越大,头上的天越高,脚下的路越宽,这世上能由着你的心意去做的事才越多。公主之尊,虽难比皇子、亲王,但已能成全你许多事了。”

      看着面前稚嫩的少女面孔,仿佛越过十余载厚重的光阴,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个从未能与之深交,却被同一片屋檐困锁了一生的人。
      “民间有言,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皇后轻道,“本宫如今也没有什么了,便以这片晚霞相赠,祝你凭风借力,扶摇直上,鹏程千万里。”

      *

      御书房已到了掌灯的时候,但有旨意在前,饶是万喜也不敢入内打扰。

      房中的昏暗将扑在窗上的一片夕照衬得愈发红亮如血,仿佛与炼狱只一窗之隔。
      御案前便跪着一道自九幽之下爬回的“幽魂”。

      “罪臣谢陛下赐药解毒。”那在宁王府众目睽睽下断了魂的人端端正正一拜。

      那酒中的确有毒。
      但那毒也是解药。

      就是当朝研制来解先帝朝探事司人身上牵制之毒的解药。
      萧承泽在赐酒前已在话中暗暗提点了他,凭着君臣这么多年的默契,庄和初几乎一瞬间便领会了意思。

      做戏要做到真处、做到极处,不死上一个人,很难让裕王彻底松了警惕,沉浸去他的春秋大梦中,露出最真的一重面目。
      也需要他自那片是非胶结之地抽身,才好藏下一道全然不在裕王预料内的暗箭,在必要时扭转乾坤。

      萧承泽身影沉在昏暗之中,朦胧剪影中,唯一双眸子寒得惊人。

      庄和初一切都办得很好,甚至圆满得超乎他的预想,只不过,以那解药毒性之剧,也唯有受先帝朝毒物所困之人,才能在服过之后自鬼门关前如此折返而回。
      “所以,你也该明白,你现在还活着,就意味着你有死罪了。”萧承泽寒声道。

      “臣知罪——”

      “你知的是什么罪!”这人的恭顺反倒如一瓢热油,直泼到萧承泽忍了月余的心头上,再忍无可忍。
      “你现在才知道有罪吗?你让谢宗云和梅重九到朕跟前,给朕派那一堆的差事,你不知道有罪吗?裕王怎么知道睦贵妃之子的事,你不知道有罪吗?知情不报却私自算计谢恂的事,你不知道有罪吗?你不但知道,你还乐衷于此,庄和初,你是使唤朕使唤惯了,觉着朕就只会一味纵着你,奈何不了你吗!”

      “臣不敢——”
      “你敢得很!”御案后的人胡乱抓起几卷书,劈头盖脸朝他掷过去,“这些个聪明算计是哪、卷、书里读的啊?朕看你是算准了,这些事闹到这个地步上,朕只能依你这些破主意,遂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是不是!”

      “是。”
      “……你还很得意吗!”御案后的人坐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一把抽过刀架上的那柄锋刃,大步上前,“哗”地一挽,架在那副恭顺低垂的头颈间。

      夕照投在精钢刀身上,又折映在那片玉白的头颈间,赫然如血。

      “你是应该得意啊……你先将梅重九的底透给裕王,又在席上借朕之手,一步步逼得已然箭在弦上的裕王拿出梅重九的事来转圜,朕就不得不当众给梅重九之事一个定断,否则转瞬朝中就会流言四起,又是一番大乱。朕只能任由你算计,你是该得意得很啊!”

      刀架在脖子上,这人不见一丝惶惶,倒也没见真有什么得意,“但对梅重九的处置,是陛下的圣明决断,可见陛下非是临到席间才不得已而为。陛下是早已看破臣这一番谋算,英明决断,准臣所为。”
      “废话!”红刃在萧承泽手上气得一抖,“你那几寸花花肠子,朕还看不透你吗!”

      要说看不透,还当真有一事,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但你与北周,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给朕说清楚。”

      一直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的人怔然一愣,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他仰望来,“裕王所言什么北周余孽妄图复仇之事,实乃子虚乌有,蛊惑人心之言,陛下相信了吗?”

      “……你当朕是傻子吗!”萧承泽真的有点想砍下这颗脑袋了,“朕与北周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们是个什么路数,朕最清楚不过。朕是问你,你同北周,同睦贵妃,素无瓜葛,你为何宁死也要保全睦贵妃之子?莫不是……”
      萧承泽沉了口气,才道:“先帝许了你什么?”

      庄和初面露几许恍然,又平静地垂下头去,“与北周无关,也与先帝无关。只与皇城探事司有关。”
      “皇城探事司?”

      “当年臣参加科举之际,被先帝朝皇城探事司选中,还未正式建档,便于先帝处领了这份差事。以接亲之名,将睦贵妃之子从宫中接出来,助他改换身份,于民间安稳生活。先帝忽生此念,只因病中梦到睦贵妃苦苦相求,臣愿为此事尽命,也是因为他是睦贵妃之子。”
      庄和初说着,又缓缓抬眸望来,“当年我朝在北地接连失利,与睦贵妃前来和亲有脱不开的干系,若以行间之道论,无论睦贵妃是否知晓北周计划,她无疑都算是一道死间。”

      萧承泽眉头一扬,“你是同情睦贵妃?”

      “臣没有同情她的立场。”庄和初沉声缓道,“臣只是想,睦贵妃的下场,和她子嗣的下场,也许在百姓间永远只有殒命空门这一种说法,但于皇城探事司众人而言,迟早能将某些细小碎片连缀起来,拼出一个真相。死间一事,在我朝皇城探事司中也并不鲜见,若睦贵妃之子因其母所负之事而不得善终,我朝探事司人看在眼中,难免物伤其类。若能容睦贵妃之事不累及其子性命,探事司中人再为死间时,至少心中能放下许多负担。”
      所以哪怕觉察先帝并未与他真正解毒,他也在自己的性命与梅重九的安稳日子间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皇城探事司是朝廷官署,探事司人食君之俸,自该为君分忧,为万民谋太平。然常年暗中行事,伪面示人,危机四伏,事成,无功勋载于史册,事败,无哀荣镂于碑碣,泱泱千人皆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他们心中所思所感,亦有其重,也万望陛下悯恤。”

      架在他颈间的刀“哗”地一震,挪开了。
      “你也觉得,朕不是什么仁君圣主?”

      庄和初明白这一问是从何说起。

      当年先帝忌惮这位战功赫赫的二弟,忌惮之处,不仅在于宁王府的兵权,更在于萧承泽这个人。
      城府深,杀性重,亲情凉薄,怎么看也不比那时温驯守礼的裕王。
      是以先帝自知病重难返之际,为着社稷安稳,决定放弃几位虽有资格但远远不成气候的年幼皇子,在这两位弟弟之中则一而立时,首选便是裕王。

      “臣当年选择投身宁王府,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那时臣已被彻底抹去先帝朝探事司身份,从未在宁王府做过先帝耳目。”庄和初跪地望着他。
      恍惚如十余年前那个日暮时分,他也是如此拜来萧承泽面前,与那时正愁给宁王府世子寻个像样的开蒙先生的萧承泽说,若他不嫌自己出身微寒,又沾惹了一身是非,他愿竭心尽力,教导世子读书。
      “臣那时也不知宁王府会有怎样的前程,臣只是觉得,陛下在臣眼中,与在先帝眼中并不相同。臣相信自己的判断。何况……世子无辜。”

      萧承泽闷哼一声,“你少跟朕在这儿找补!朕与你论迹不论心,你若信朕,又为何信不过朕,梅重九的事,为何宁死也不早与朕说清楚?不就是认为朕必定容不下他吗!”

      “臣相信陛下仁智,但也不欲将陛下置于两难之地。原是罪臣一死便可两全之事,并未想掀动这般风波。”
      萧承泽呵地干笑一声,“那你是为什么又想为难朕了?”

      “因为臣生了妄念,想寻一条清白的活路。”庄和初一字一声道,“还有,臣想与千钟相伴白首,做一世夫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7章 第 2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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