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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一三九)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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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大水缸结了冰,原先的锦鲤不知去向,几只残荷枯枝茕茕孑立。天阴沉沉的,飘着雪,苏郁站在院子里却完全感觉不到冷。她知道,她又来到了梦里。
“浮云轩?”这一次,苏郁看清了那座院子的名字。
万般皆浮云吗?这院子的主人,是对人世间的事情都看开了吗?苏郁这样想着,却本能地觉得并非如此。
提步向前,她畅通无阻地进了浮云轩的主屋。灯火昏黄,那名与她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依旧穿着杏色的衣衫,一个人侧卧在榻上,右手握着一块玉牌,左手执壶,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倒酒。
她醉眼蒙眬,泪流不止,口中喃喃着:“你既已决意娶她,给我这玉牌又是何意!”
苏郁只看着便觉得心口钝痛,呼吸困难,是谁要娶谁,为什么这位姑娘如此悲伤,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难过?为什么她的胸口这么痛,仿佛被什么人揪住了心脏一样?她看向自己的胸口,上面什么都没有,再抬头时,看见眼前一片红火。
红色的礼堂,挂满了红绸红花,满堂宾客云集,说着祝福的话。喜烛燃烧着,照亮了一对新人。那新郎剑眉星目,俊美无双,那是慕容硕?不,不是慕容硕,是展昭。
南侠展昭,江南常州武进人士,娶妻丁氏月华。所以那美貌娇柔的女子便是丁月华吗?果真是郎才女貌,天下无双。
人群里,那姑娘静静站着,默默看着,强颜欢笑。苏郁的心口越来越疼,带着一重又一重的酸涩。
转眼间,眼前的红褪尽,她又回到了浮云轩,寂静的小院里,已然绿意盎然,石榴花开红艳艳,她一人躺在摇椅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哼唱着“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
空间扭曲,变换,她又来到另一个地方。简陋的房间里,她衣衫不整地伏在床上,背上的花朵图腾娇艳绽放。手起刀落,手腕被划开,紫红色的血流出,满室异香。
苏郁看着,左手隐隐作痛,好似那刀划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她捂住自己的左手手腕。
好痛,真的好痛!
苏郁痛苦地闭上双眼,等待疼痛慢慢散去,耳边却传来了其他的声音。
“丫头,你可想清楚了?”
她睁开双眼,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好像是在帐篷里,那女子正和一个白须老人说话。她的身形更单薄了,脸颊凹陷,苍白无色,而她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龟仙爷爷,我想清楚了,总不能让他的双亲为他牺牲。左右我也是时日无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白须老人看起来有些悲伤,她笑着安慰“您不是说过,我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吗?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而已。龟仙爷爷,请您开始吧。”她表情坚决,语气笃定。
那白须老者不再多说,双手结印,口中念咒,一道金色的符文凭空出现,越变越大,然后印入她的身体后消失不见了。
“你要记住,一定要让你的血,洒入他的双眼,他才可能摆脱摄魂咒,恢复心智。”
画面再次跳转,这一次,她来到一片冰天雪地,四周除了满地的尸首,空无一物,残肢断骸,鲜血淋漓,犹如修罗场。
在那修罗场的正中间,一身红衣的展昭,脸上出现了诡异的红色印记,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全然不是先前见到的模样,他手里的宝剑闪着寒光,好像能斩尽世间所有。那一身白衣的姑娘却义无反顾地朝着他扑了过去。
寒光闪过,扑哧一声,宽阔的剑身刺穿了她的身体,然后又拔出,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疼痛从她的腹部传向四肢百骸,她的身体仿佛被撕裂了,胸口灼热而疼痛,一口鲜血喷出,溅得他满脸鲜红。
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而僵硬,满目猩红,她看见他的眼神渐渐清明,方才的冰冷和邪魅不复存在,脸上的红色印记也渐渐消退,她看见他的瞳孔放大,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巨阙落地,他飞快地奔到她的身边,将满身是血的她抱起。
她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身上好痛,四肢沉重,眼前模糊,意识飘忽。
终于结束了,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一幕又一幕,像潮水一般向苏郁涌来,不甘、悲伤、痛苦,她几乎要溺毙其中。
从梦魇中挣脱,苏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湿透了长发,泪水打湿了脸庞。梦里的情景,仿佛她亲身经历了一遍,她双手环抱着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景祐二年冬月十三,狄青率军抵达信阳,布兵摆阵,计划攻打三关。三关地势险要,叛军本就占据有利位置,易守难攻。狄青原本想利用婉娘来个将计就计,速战速决。一开始,禁军确实占了上风,赢了几次。谁知,半路杀出了个赤颜修罗,而这赤颜修罗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展昭。
当狄青在战场上认出展昭时,他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他万万没有想到,让禁军屡屡受挫,让战士们闻风丧胆的赤颜修罗,竟然是众人一直在寻找的展昭。八王爷曾带信给他,告知他展昭失去心智,在皇宫大开杀戒之事,让他小心提防,然而亲眼见到,还是让他难以置信。
自冬月十五那日之后,展昭自皇宫离开不知去向。再次出现时,已化身为叛军先锋军将领,多次与禁军交锋。因他惯穿红衣,半张脸上有红色印记,又杀人如麻,被称为赤颜修罗。此时的展昭,再不是江湖传颂的那个与人为善的南侠,亦不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展护卫。他是没有情感的屠戮机器,是来自炼狱的杀人魔鬼。战场上,不知多少禁军将士死在他的剑下。
战场上,鬼面将军遭遇赤颜修罗,二人大战上百回合,未分出高下。战局僵持,将士死伤无数。狄青最终选择了撤兵,保存实力。一封加急书信送回京城,告知八王爷展昭的情况。
腊月十一,前一日还在京城的展霁雪和龟仙人一起来到了禁军驻扎的军营。几次长途瞬移的冲击让展霁雪昏睡了整整一日,原本半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都变白了。
腊月十二,狄青率领禁军攻打武阳关,展昭率兵在山下应战,阻截禁军。展昭仗着武功高强无人能敌,只身深入禁军,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口,直至……展霁雪用鲜血,唤回了他的灵魂。
那一日,风雪很大。展霁雪一身白衣,一头白发,仿佛融在了风雪之中。狄青正与展昭对峙,却不知她如何到了战场上。当他看清她的身影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一剑贯穿身体,她如纸片一般脆弱的身体,折在了巨阙之下。
他亲眼看着展昭停止杀戮,渐渐恢复神智,他亲耳听到当他看清展霁雪的模样时发出的一声声长啸,悲怆而疯狂,他从嗜血变成癫狂,从冷血变成执拗,他抱着她在风雪中跪了许久。他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拼了命地给她灌输真气,直到耗尽力气晕厥过去。
展霁雪的生命永远地停在了十九岁。那一日,正是她十九岁的生辰。狄青把他们带回了军营安置。展昭的疯狂举动把原本即将撒手人寰的展霁雪硬生生地78留住,狄青用上了百年的灵芝和山参,为她吊着性命,但是她始终未能清醒。
展昭醒来,不再疯狂。只是跪在龟仙人跟前不住磕头哀求。“前辈,您救救她。她还没有死,求您救救她。”
“展昭,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她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加上今日的重创,她现在就是一个筛子,药也好真气也罢,都存不住,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了她。天意如此,我真的无能为力。”
虽然早就预见了结局,但是看到展霁雪这副样子,龟仙人也难掩悲伤之情。修仙之人讲究的是断七情绝六欲,他都活了上千年了,早该看透生死,却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前辈,前辈,求求您救救她,用我的命换她的命,行不行?前辈!求求您了。”展昭看着龟仙,满目期待,满目悲怆。他揪着龟仙人的衣袖不肯松开,眼前这个有些疯癫的老仙人,是他唯一的希望。“我见识过小莲救活张珍,那我能不能,能不能……”
龟仙人长叹了口气,眼前这个满目苍凉的男子叫他不忍多看,他摇了摇头,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劝慰道:“逝者已矣,你这又是何苦呢。”
展昭看着龟仙人,他在他眼中看明了现实,小莲是修炼百年的妖精,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他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幻想着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她的性命。他踉跄着起身,在床边坐下。展霁雪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感受到她极其微弱的呼吸。
虽然她如死一般地沉睡,可是,她还活着啊。闭上双眼,她的笑颜在脑海中呈现,那样灿烂,那样逼真。展昭喃喃自语,眼泪止不住落下。
“可是,她还有气,她还在呼吸啊。”
龟仙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他不要命的耗费内功替她保住一丝气息,若不是那百年的人参千年的灵芝,她就是再留恋也是留不下来的。
“展昭,她本不属于这里,如今已是极限,她该回去了。”
展昭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回想起初遇时他说的话。
本是异世魂,却为此间人。
既然她不属于这里,为什么她会到这里来。既然她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她如今命悬一线,是要回去了吗?
“她,要回到哪里去?”展昭喃喃问道。她是天界的仙女,还是妖界的精灵?
龟仙人无奈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终有一天她要回去,却不知道她自哪里来。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只知道她本不属于这里,而她现在该回去了。你若执意不放手,再拖下去,她便回不去了。她本就留恋此处,不舍离你而去。若是你再不放手,硬要为她续命,也只不过让她在床上多躺几日罢了。到那时,她便……”
“她会如何?”展昭急急追问道。
“她会变成一缕幽魂,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她原来的地方,而是游离于三界之间,四处飘荡,永世不得轮回。”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若真如此,即便以后你死了,也见不到她。你们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是啊,他造下如此杀孽,若是死了,也是去十八层地狱受苦赎罪,又怎能见到她!
展昭沉默,垂头看向展霁雪,伸手抚着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总是坚定有力的双手此刻不住地颤抖,一如他的心,被无边的痛楚侵蚀,不能自持。
龟仙人的话已说到这里,展昭自然清楚放不放手已不是问题。可是,他又如何舍得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消逝,让她自此在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从此苍茫人世,再不相见?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要如此艰难?
“放她走,她,会怎样?”她对他如此不舍,如此依恋,孤身离去,她会幸福,会开心吗?她想起他时,无处寻他,她会多难过?她那样爱哭,找不到他,她该多伤心?
“至少,她能活在另一个世界。也许,会遇到另一个人……”龟仙试图说些什么来宽慰展昭,说出口后又有些后悔,这样的话,不是让他更难过吗?龟仙人无奈地噤了声。
可是龟仙人不知,展昭最舍不得的是她难过。若是她可以好好活着,若是她可以幸福,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
沉默,连呼吸都变得沉默。展昭失血的双唇紧紧抿着,袖内的右手紧紧握着,指根紧绷,深沉的眼眸中暗潮汹涌,他闭了闭双眼,许久以后睁开,轻声道。
“前辈,展昭有一事相求。”
龟仙人沉痛地点点头,“你说吧,如果我能做到,一定替你办。”
“让她忘记吧,忘了我,忘了这里的一切。”展昭见过龟仙人消除金小姐的记忆,他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龟仙愕然片刻,最终缓缓点头。“我不能确定能够消除多少她的记忆,毕竟是二十来年的记忆,不像金牡丹那十几日的记忆那么简单,但是,我尽力。”
展昭起身,郑重地对龟仙人深深鞠了个躬。“多谢前辈。”
忘了他吧,回到那个他无法相伴的世界,做个无忧无虑的姑娘。这是他唯一可以给予的祝福。这里的一切,她跟他的一切,他记着就够了。
展昭缓缓起身,站在一旁。龟仙人上前一步,在床边站定,随后伸出右手盖在展霁雪紧闭的眼睛上,另一只手在胸前结印,咒语喃喃,一片白光渐渐亮起,然后越来越亮,就在那白光亮到极致,让展昭无法直视的时候,一片金光闪过,金色与白色撞击的一瞬,一切归于平静。
“她一直在抗拒,不想忘却。我已尽力,至于能消除几分,我也没有把握。”
“无论如何,多谢前辈。”展昭对阵龟仙人深深一礼。
龟仙人看着静静躺着的展霁雪,这个倔强又执拗的姑娘,真的和小莲十分相像,都是孽缘啊。
“展昭,她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到尽头了。”
展昭颤抖的双手伸到展霁雪鼻下,她,终于停止了呼吸。展昭颓然跪倒在地,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满是泪水的脸庞,他握着展霁雪的手,压抑地、无声地哭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龟仙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帐篷。狄青处理完军务来到帐前,被龟仙人拦住。
“前辈,小雪她……”
龟仙人摇摇头,“通知她在京城的家人,准备后事吧。”
次日,十七与南雨来到信阳,展昭亲自料理好展霁雪的棺椁,由他二人带领数十禁军护送回京。展昭自己则留在军营,任禁军急先锋,他成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身先士卒,不知疲倦。
景祐二年腊月十六,历时月余,牺牲万余将士,禁军终于攻下三关。九里关守将司空竹战亡,平靖关守将江渝被俘,武阳关守将马梓旭帅残余逃往襄城。
同一日,展霁雪的棺椁运抵京城。展家众人早等在了城门外,八王爷夫妇也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惶惶不可终日的展夫人在看到棺椁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悲伤,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