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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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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粘稠的环氧树脂胶见缝插针的钻进严丝合缝的裂纹之中,缓慢而坚定的吸收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坚硬有力。等待胶体凝固的时间里,郁烟也没闲着,她挑起五花八门的颜料,将它们混合搅拌到一起,凭感觉调试着与釉色相近的颜料。
半开放式的工作室里静悄悄的,除了工具与文物激发出的化学反应以外,几乎听不到半点活人制造出的动静。
感觉调试的差不多,她放下手中的颜料盘,侧斜肩膀凑到旁边的张伯然耳畔问他:“出去抽根烟?”
“你先去,”他习以为常的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塞入她手里,落下道解释:“我这还有一点,搞完去找你。”
郁烟“嗯”了声,把手心揣进白大褂走出工作室。
省博里没有设置专门的吸烟区,一般他们抽烟都会选择去同楼层的安全通道,她轻车熟路的走进去,用肩胛抵到墙面上,微微弓着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含在唇里,摁动打火机想点燃顶端。
但不知道为什么,拇指叩了好几下开关都没有火星冒出来。
她举起一次性打火机,对光瞧了眼底部,黑色的半透明底壳内已经没有什么液体聚攒,很明显是没油了,她无奈的用舌尖顶了下牙尖,顺手把油尽灯枯的打火机扔进垃圾桶里,就要折返回去。
不想。
肩膀才跟冷硬的墙壁分开,楼梯下面冷不丁的传来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是朝这里上来的。
与此同时。
略显阴暗的环境被一道阳光率性的男声打破。
“烟姐,我这有火。”
听出是那个阳光男孩的声音,她停下准备离去的脚步,重新靠回墙上。须臾,那男孩出现在她面前。他踩上最后一节台阶时冲她笑了一下,见她摆出等他的架势,他立刻从白大褂兜里掏出打火机,拢着火凑到她唇边。
她上下打量了他两三秒,含着烟靠近。
烟雾从口中尽数喷涌而出间,他重新收起打火机,趁着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郁烟又透过雾气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微分碎盖,眉眼阳刚,很端正的长相配上阳光开朗的性格,讨喜的并不刻意,再加上不胖不瘦的体型,个头虽然微微显高,却知道主动低下姿态,让人很难对他产生什么负面的观感。
难怪在张伯然那儿都能有个不错的评价。
她没接话,他也没再回去,后腰一松,靠到离她大概两臂远的距离默默掏出一根新烟,给自己点上。
粗支的万宝路与细支的爱喜交相缠绕出一本同源的薄荷清洌,窗外稀松的阳光被磨砂玻璃遮挡的七七八八,偶有喧闹的人声空灵进这个压抑的空间内,打散白雾的同时,也淡化了轻微的尴尬。
郁烟夹着烟,半垂眼睫盯着地上不知道谁吐的口香糖,嫌弃的挪开脚尖,猝然出声询问:
“你叫什么来着?”
“陈阳煦,”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清冷的人会主动跟他讲话,他肉眼可见的呆了一下,随即立马道:“阳光的阳,和煦的煦。”
他说话说的太急,过肺的烟还没能完全吐干净,意料之中的,被狠狠呛了一下,他用左手捂住口鼻,弓下身体巨烈咳嗽着。
一时间。
耳边除了安静,就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她难得不觉得这样很吵,静静靠在墙上等他自己好起来,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一抬头,整个人早已从脸颊红到脖子,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不知道是咳的,还是不好意思的。
反正目光开始闪躲,不敢再主动跟她讲话。
“喏,”郁烟目光温和,细看眼底还有零碎的笑意,她从口袋里翻出宋栖寒给她装的纸巾,递给他一张,“擦擦吧。”
他红着脸冲她道谢。
举手投足间,依稀还能分辨出不少青少年独有的鲜活感来。
倒是跟陈竞航那厮挺像的。
不由得让她愿意跟他多说两句话,“陈阳煦是吧?”
“是,烟姐你叫我阳煦或者小煦就行。”
“听说你周五晚上也要去酒会?”
说到这一茬,他的眼神不再闪躲,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于所谓的上流人士的聚会的向往。
那双很有神的眼睛不断闪烁着光辉,却在片刻后,又重新暗淡下去,他靠在墙上,昂着头,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一张口,心里那些小情绪就被抖漏个完全,“对,这是我第一次去酒会。刚刚还跟我妈妈说,有点发愁,不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总觉得别人穿西装是成功人士,我穿西装就是卖房卖保险的中介。”
这话说的真诚又坦率,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令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面料款式没选对,”她眼尾坠着弯弯的笑痕,也是被他逗开心了,第一次愿意给陌生人提建议:“你的长相不适合微分碎盖,可以去好一点的店里做个美式前刺。西装的话,手头宽裕最好是私人定制,如果手头紧的话,可以选择中范,不要买平驳领,戗驳领更适合你。”
陈阳煦听着,手忙脚乱的翻出手机来记,遇到不了解的名词,还会主动求学好问:“烟姐,我能不能问一下,中范是什么?”
“一个性价比蛮高的品牌,中国的中,有范的范。”
“好的好的,那平驳领和戗驳领是什么?”
“西装的领型。平驳领简约大气,是大部分西服成衣会选择的领型,但穿不好就会显老,戗驳领高调张扬,好版型难见,但适合你穿。”
“我明白了,所以我以后都要买戗驳领的西装才合适我,”他手指飞快的敲下字迹,昂头看她时,满脸都盛着崇拜,“那烟姐,颜色和领带呢?我该怎么选?”
郁烟抽了口烟,淡淡道:“就先买黑色,不出错,领带不要,换成丝巾。最好去店里试,别在网上瞎买。”
“没问题,没问题,谢谢烟姐!没想到你对西装也了解的这么透彻,本来我打算趁没人的时候偷偷问问张副馆的,没想到误打误撞,撞对人了,一开始我还有点不敢跟你说话来着,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一连三个没想到,把他内心的欢喜表达到极致。
坦诚,开朗,也不惹人厌烦。
是个好相与的。
“嗯,”她眉眼仍旧淡淡的,抽完最后一口,捻灭烟,丢进垃圾桶,“总给我对象搭衣服,搭出感觉来了。”
“啊?烟姐你有对象啊?”
“不像吗?”
“不是不是,”见她清冷的目光落过来,他急忙摆手,反复动了几下嘴唇,看起来像是在斟酌自己的用词,最后,看起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手掌扣上后脑勺,揉了两下,“是,嗯,该怎么说呢?就是......其实!上次宋栖寒来我们博物馆的时候我看见了!我还,还,挺......”
他的话吞吞吐吐的,没说完全,但郁烟只是挑个眉的功夫,就把他的想法猜出个七、八成来。
她懒洋洋的看向他,唇间溢出轻笑,“挺磕我俩的?”
他愣在原地。
舌尖一次又一次的舔过干涩的唇瓣,看起来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不好意思,没能说出来,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唇角的弧度勾的更甚,她正打算说些什么,一旁安全通道的门被人再次推开。张伯然没想到陈阳煦也在这,不由的顿了下神情。
就是这短短半秒的停顿,被郁烟抓住。
她把烟盒抛给他,在他接住的同时,酝酿起坏心思道:“怎么办啊?唠叨张,他竟然说他磕我和宋栖寒。”
简单一句话,让张伯然再次顿在原地。
他抓着手里的烟盒看向一脸诧异的陈阳煦,好半天,才搞出一句,“啊?”
郁烟顺势接话:“你说我们要不要想办法让他闭嘴?”
陈阳煦吓得后退了一步,满脸惊恐。
张伯然也明白了她想使什么坏,故作镇定的敲敲烟盒,向他迈步道:“你说怎么办,我来做他。”
陈阳煦腿都软了。
紧贴在窗子下面的墙壁上,一个劲儿的想解释。
“不是,烟姐,张副馆,别,你们听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会乱说的,我保证守口如瓶,我发誓,求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
求饶间,张伯然已经逼近到他面前。
覆下一阵灰影。
本就不富裕的阳光打在他上半张脸上,将他那张郑重又严肃的脸一分为二,他的眼睛不笑时充满了压迫感,压在他心上,让他本就恐惧的情绪瞬间高涨了一个度。
他眼皮都肉眼可见的抖了起来,见张伯然手里有动作,更是被唬的直接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却不想——
意料之中要落在他身上的血腥残暴画面并没有出现,反倒是颤个不停的嘴唇里被塞了一个什么圆柱形的东西,察觉到面前的灰影慢慢散去,他微微睁开眼。
一看。
赫然是刚从他烟盒里抽出的烟。
之前“吓唬”他的张伯然早就走回郁烟身边,面色平静的问她要火,而郁烟,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
张阳煦:“?”
“不是!”他摘下烟,狠狠抹了把脸,才反应过来他俩是商量好了一起捉弄他,没忍住屈膝滑下去,坐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哀怨道:“你俩幼不幼稚!真是快吓死我了!”
郁烟乐的不行,张伯然也夹着烟笑。
气氛异常的融洽。
虽然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但就是莫名的,让她们之间的距离与隔阂消失的一干二净。
比在一起工作多久都有效。
......
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回到半开放式的工作室,之前上的胶已经凝固了。
确定整体状态没问题后,她立刻进入工作状态,着手按刚刚调试好的比例混合颜色,为这尊被修复坏的雍正珐琅上色,尽量将其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张伯然见她不搭理李玉连,也没有主动凑上去,她说对他的观感不太好,不想跟他走太近,他又何尝不是。
况且还出了那女孩的那档子事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各自钻研着手里的物件,力图用最好的状态将其恢复成原状,李玉连一个人坐在他俩身后,要么就是上厕所,要么就是打着休息的名义到处乱走,反正正经事儿是多一会儿都不想干。
又是一次屁股上长了钉子,火烧火燎的他坐不住,到处乱扭,陈阳煦面色不快的侧头瞟他,张伯然折起手肘顶顶她,专注的目光仍旧放在面前的青铜器上,“烟子,还得要碗负离子水。”
“行,”恰好她也要去准备封护,爽快的答应下来,“我去帮你弄。”
尾调落下,她从凳子上起身,打算去操作台准备两人要的东西。
就在她走出过道的同一时刻。
脚下感觉踩到了什么软物的同时,身后传来一道下意识的惊呼,紧接着,语气不善的言论也接踵而至,“你眼睛瞎啊?!踩我脚了!”
郁烟扶住桌沿立马挪开脚,回头看,是一脸铁青的李玉连。
他的神情看起来阴漆漆的,小小的眼睛里看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表情,但通过他略微发黑的印堂和气到稍有歪斜的嘴巴,以及他周身极度让人不舒服的湿黏黏的气场,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知道他现在不开心极了。
也让人。
一点都不想跟他有过多的接触。
她压下心里同样的不痛快,反复在心底告诫着自己“狗吠我我不能跟狗叫,不然万一它咬我就得狂犬病”,微微皱起眉头,语调冷冽又有距离感的道了声:“不好意思。”
本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毕竟不能完全算她错的事情她主动揽下了全部责任,就是不光为了面子上能过的去,也算很可以了。
却不想。
李玉连一脸晦气的蹲下擦拭着自己的鞋子,咕哝出一句足以让整个工作室的人都听到的:
“装给谁看啊?以为靠关系进来就了不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