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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傅大人,宫里来人传话,说是那公主殿下,想要见傅舟一面。”
“啪嗒——”
吸饱墨汁的狼毫笔落到洁白的宣纸上,在素纸上炸开狰狞的痕迹。傅坤盯着那团漆黑的墨渍,仿佛看见自己精心编织的网正被利刃划破。
“大人……”小厮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钥匙砸在青砖地面上发出脆响,他背过身去,宽袖下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即刻安排。”
“是。”
小厮匆匆告退,不敢再看。
为何偏偏指明要见她?
难道先前公主帮着隐瞒,只是皇室故意放出的幌子?
傅坤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额上竟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待脚步声消失在廊外,他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风裹挟着杏花香扑进来,却压不住他喉间的血腥气。西北角那间被爬山虎吞噬的屋子在视线尽头若隐若现,漏风砖瓦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楼阁商女那哀怨的恨。
待掌心的疼痛撩拨神经,傅坤才清明些许:时间不多,得赶快找那人商议对策。
*
通往府中西北角的路似乎很少有人走,连小径也是窄窄的一条。那里只有一间破败的屋子,其中住着的,便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傅舟。
不过,似乎谁也说不清那人的来历,甚至连这个所谓的弟子身份,都处处存疑。
“这天下,恐怕没有哪个师父会把自己唯一的弟子安排在这种地方……”
他低头摩挲手中铜匙,暗自摇头,“甚至还在门外上锁,真是生怕对方逃走了似的。”
钥匙和锁是五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早已不时兴,待锁眼上的锈迹在掌心染出暗红,他才成功打开。
把小心思收回肚子里,小厮又恢复平日里的老成:“傅公子,大人让您去沐浴更衣。那边催得紧,还望动作快些。”
吱呀一声,摇摇欲坠的门被打开。日光倾泻而入,屋内腾地亮了起来,引得蜷缩在藤榻上的那人忍不住抬手遮挡。
大概是常年被锁在屋内的缘故,屋内的人儿白得如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嘶——”
小厮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时间看呆了眼。
府中这位身份成迷的弟子,竟是女儿身?
他从未见过这般艳丽的相貌,眉眼好似工笔描就的仕女图,在昳丽中透出三分锋锐……这般姿色,即使跌落泥潭也别有一番风味。
难怪公主点名要她过去。
思及此,他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傅小姐,请吧。”
温疏桐愣了好久,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她。
“傅舟”这个名字,在先前的轮回中也极少出现,如今想来,应该是傅坤给她伪造的身份,仅仅在国师府中用过几回。
不过自从被送到那座山里,那边的人又以“温疏桐”称呼自己,害得她竟忘了。
“谢谢。”
她颔首,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轮回的场景里,每当杏花开得烂漫,便总会有人带着钥匙出现。
如今看来自己仍会重蹈覆辙,被蒙着眼送往京郊那座草木横生的山里。
“傅小姐,这次还请您带上帷帽……若非必要,还请不要摘下。”说着,小厮递过叠好的华服。
温疏桐接过的动作一顿——
这次的服饰,似乎和前世不大一样。
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她尽量稳住声线,询问道:“会不会过于华丽了?在下斗胆推测,那位大人的品味也许并非如此。”
“哪位大人?”小厮心里道了声奇怪。
少女疑惑的表情让他不觉想到了国师的反常——毕竟平日里遇到进宫一事,他虽会觉得麻烦,但心情不会同今日这般差。
心尖一颤,小厮暗道了句倒霉:公主突如其来的召见,怕是坏了国师的好事。自己也是心大,到如今才发觉。
他稳了稳心神,低眉顺眼,生怕对方迁怒自己:“今日召小姐前去的,乃是公主殿下。皇室向来钟爱奢靡繁复,选这件衣服,绝对不会出错。”
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个消息,对方似乎心情大好,竟微微勾起嘴角,让小厮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一转眼,眼前的少女又恢复了先前冷淡的面孔:“不必了,拿一身简单的来便是。”
“可是……”
少女的手腕看似纤细柔弱,但当她执意将那套衣服塞回小厮手中时,力道却十分惊人。
对方拗不过,只好依她所言拿了身素白的过来,随后马不停蹄地张罗着备车事宜。
一定是是眼花了,她分明就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心不在焉地将马引子固定住,他若有所思拍了拍油光锃亮的马背,已然拿定主意:
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有家医馆,刚能好让那里的大夫开几副安神药,治治胡思乱想。
*
“贵妃娘娘,公主,傅舟已在殿外等候。”
“宣。”
贵妃颇有些意外:“国师府的人向来眼高于顶,递帖子时本宫记得你还特意多留了半炷香的时辰。这傅舟却准时到了,真是稀奇。”
乔妤低着头,琉璃灯影在她眉间跃动,将那双桃花眼映得忽明忽暗,“万事俱备,连东风都吹到跟前来了——又怎敢迟到?”
贵妃正欲追问,殿门忽被推开一道缝隙。阳光如刃倾泻而下,劈开殿内昏暗,勾勒出少女清瘦的轮廓。
“傅舟拜见贵妃娘娘、公主殿下。”
“免礼。”
素白云锦袍服在风中翻涌,恍若误入凡尘的谪仙——美中不足的是,帷帽把她的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旁人不得窥见。
“真是好大的威风。”乔妤忽然起身,在距少女三步之遥处戛然而止,居高临下望着她,“到了宫里,也不肯把你那帽子摘下?”
“妤儿。”贵妃暗暗瞪了一眼,示意她收敛。
“在下生得丑陋,恐污了贵人眼目。”少女后退半步,皂纱随动作轻晃。明明是谦卑之词,偏被她念出几分不卑不亢,倒显得是对方在胡搅蛮缠。
乔妤气笑了。
“不肯摘?”
回应她的,是少女倔强的沉默。
“也罢。”
剑光骤起,贵妃只觉眼前银蛇游走,待回过神来,帷帽已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皂纱碎作数片,从空中簌簌掉落,仿佛一场烂漫盛大的杏花雨。
毫无防备的少女怔怔立在原地,鸦青色的鬓发被剑风扬得散落几缕,衬得眼尾朱砂痣愈发妖冶。
“失礼了。”剑收回鞘,乔妤神色淡淡地冲她颔首致歉。
“无……无妨。”
少女磕磕巴巴地回应,明显未从险境中回神——就在前一秒,凌厉的剑气擦着脸庞而过,仿佛死神在耳边的低语,让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萧妤!”
贵妃拍案而起,却见乔妤唇畔笑意冷淡,仿佛是浸着寒霜:“母妃且看,这眉眼是否似曾相识?”
那张和死对头极其相似的面孔自然是好认的,所以只是前些时日在翻阅古籍时瞥上一眼,她便对温家后人的长相有了初步的概念。
乔妤死死盯着她,指尖捏住下巴强迫少女扬起脆弱的脖颈,“你说对吧——温疏桐?”
少女浑身一僵,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虽然经历了上百次轮回,但去过的地方仅限于国师府和那篇不知名的山林;在其他陌生人面前到底要用哪个名字,没人有告诉过她。
“怎么不反驳?”
明明应该是个问句,乔妤却语气笃定。看透一切的她恶劣地勾起唇角,趁贵妃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对方面颊。
她记得,那人是最讨厌这个动作的——否则也不会在当初不辞而别;甚至在自己道歉服软时,信息发送界面只显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从小到大十几年互相霸占光荣榜首的关系了,至于吗?
“我……”
温疏桐瑟缩了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偏过头去不敢看人。
不得不说,温疏桐是天生的美人,肌肤如陶瓷般细腻,即使近距离端详也找不到一点瑕疵。而眼尾那颗妖冶鲜艳的红色小痣,求饶时更是会染上淡淡的粉,让人挪不开眼。
她这副委屈的模样确实让自己显得像无恶不赦的混蛋,乔妤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指:
面前的少女与当初那个自诩清高的家伙没有半点相似,暂时放她一马;等哪天“久病复发”,再找人算账也不迟。
“是女孩么?这名字好生熟悉。”贵妃喃喃自语,目光在少女清瘦的面庞上逡巡,“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乔妤摇头叹息,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母妃先前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即便曾经名声赫赫的家族,一旦离开了权力中心,哪怕他的后人站在眼前,也恐怕是认不出的。”
“难道是……”贵妃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露出错愕的神情。
“没错。”乔妤转身,鸦青裙裾扫过香炉,带起一线沉香。
但贵妃向来谨慎,很快敛了惊色,她指尖摩挲着瓷盏沿,若有所思:“单凭相貌相似认人,未免草率。”
“这位姑娘可有祖传信物?若能拿出来,自然身份明了。”
“连姓名都要犹豫,母妃的要求,未免有些为难人了。”乔妤忽而轻笑,伸手拿过木桌上的画卷,“姑娘看得这般入神,可是认得?”
温疏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停留太久。
面前少女眸如点漆,仿佛能洞穿人心,想要在她面前撒谎,恐怕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但眼前这两人又有几分可信呢?
如果前几世记忆没有出错,那位大人在皇宫里也安插了眼线……
看出她眼里的提防,乔妤笑着把手中的画卷递给她:“你方才感到熟悉的,应该是卷轴的材质。不过,画的内容与先前并不相同。”
乔妤指尖轻点卷轴右下,绢帛摩挲声里,一行银钩铁画的小篆显露出来。温疏桐瞳孔骤缩——
那笔势转折竟与自己如出一辙,连收笔时特有的顿挫都极其相似。
即便非同一人所作,那大概也是师出同门的关系。
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打湿了装裱的绢布。
“民女失仪......”
乔妤没说话,只是把被揭下的那一页递到她手中,“这幅才是覆于其之上的,你应当见过。”
温疏桐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明明面带笑意,眼眸深处却又暗含着悲伤,好似在怀念什么人物……
是自己缺失的记忆吗?
“此画是妤儿大病初愈后,二殿下送过来的。”贵妃语气淡淡,情绪不佳,“至于为何恰好买到这幅,本宫不得而知。”
丝丝缕缕的草药味萦绕在鼻尖,看来公主抱恙确有其事。
温疏桐悬着的心稍落。
如此一来,这两位是宫中内应的可能性又小了几分。
“这幅画,原本是在下珍藏许久的;但它的来历却说不清。”少女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前几日醒来时,民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大概是底气不足,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称得上是细若蚊蝇了。
“无妨。”
乔妤伸手拭去她颊边残泪,指尖温度惊得温疏桐后退半步。刚想说些什么,那位脾气阴晴不定的贵族少女却已然转身。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乔妤暗自懊恼:大概是这张脸过于熟悉,自己实在是看不得眉目清冷的那人流泪的样子。
以后对她还是冷淡些为好。
她轻咳一声:“既然你拿出诚意,那么作为交换,本公主自然会把你想知道的说出来。”冲贵妃眨了眨眼,少女话语间不掩骄矜,“其中有些只是儿臣的推测,若母妃觉得不妥,还请指正。”
*
“……琳琅温氏,擅占卜。细数汴元建国以来的历代国师,为温氏出身的便有三人。
“十多年前,温国师告老还乡,修身静养。本以为琳琅偏远,有关温氏的传闻会从此沉寂;但出人意料,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天才——长子温恒的消息,又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六年前,温恒约莫十八岁,受父皇之邀来到京城,以其画作为生辰礼。”乔妤指向桌上的另外六幅,它们皆与温疏桐手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画的装裱亦与寻常款式不同——他在自己的画作上覆了一幅名家高仿图,再把两者边缘处仔细黏合,最后以温家特制的月华锦装裱。”
乔妤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怀念:“也是在那年,他答应本宫,明年将送出一幅牡丹图作为贺礼。”
少女看向手中的画作,声线微微颤抖:“就是这一幅,对吗?”
乔妤很轻地眨了下眼,又自顾自讲下去:“不过,又有人说温家的小小姐,与长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五岁时所作字画已是让族中长老赞不绝口,六岁便精通占卜之术。只可惜生性冷淡,不喜应酬,世人难得一见。
“天妒英才,两位的传闻是在五年前彻底消失的。那夜,琳琅郡的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自此,温家全族覆灭,无人生还。
“但巧合的是,从那时起,傅坤的占卜之术突然进精了不少——就算说是突飞猛进也不为过;而他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只对外宣称在梦中得到高人指点。
“一年后,他被任命为国师。自上任以来,汴元风调雨顺,外界的质疑声也随之减少,国师一脉的地位扶摇直上……”
少女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陌生而熟悉的故事,引得头脑发胀;但若想通过这些继续深究往事,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反倒愈发头晕目眩。
珠钗随着主人的走动轻微地摇晃着,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无声的压迫感。
乔妤涂着蔻丹的手微微挑起画卷的一角,红唇轻启。
“对这个回答满意么——温小姐,温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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