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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过后,于岭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周惟西,也未曾听说过只言片语有关他的消息,同学与朋友似乎都三缄其口,铁心要帮他俩将此事就此埋葬。
于岭也无意回忆,但醉后从不断片的特性,却逼迫着她一次又一次在午夜梦回时,回到那个冲动又不受控的夜晚。
像是不致命却无法痊愈的慢性湿疹,总在不期然地突然发作,不定时地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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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近一月,于岭过上久违又平静的上班族生活。
工作逐渐步入正轨,领导有心多加照顾,同事保持适当距离。
偶有加班,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能踩着夕阳开车回家。
手里有分配到几个案件,有复杂有简单,但都不算棘手,以她的经验基本应对轻松。
又是一周周五,于岭与当事人初次会谈聊完,编辑总结相关案件情况发回公司,顺便和金良娴请了半天年假,去接奶奶唐慧出院。
唐慧不是于岭亲奶奶,但从小将她带大,已经胜似血亲。
唐慧今年八十有加,身体完全步入老年期,时常小毛病不断,加之去年生过一场大病,住院近三月才获批出院,后来就落下病根,伤风感冒是三天两头的事,空气稍许潮湿也老称腰腹疼痛。
上周于岭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有点神经受损,需要住院观察。
于岭收好行李,驱车送唐慧回老宅,也准备再收拾部分行李搬来租房。
入职锦恒后,公司位处市中心,距离老宅有近两小时车程,为上班方便,于岭不得已在公司附近暂时租房。
本想将唐慧接来同住,但老太太自年轻时就是个爱好广泛的文化人。
她在老宅附近老年活动中心加入许多兴趣社团,周一中午围棋社,周三下午书法班,周五晚上又和一群好友去跳广场舞,广泛交友,生活丰富,不亦乐乎。
于岭也就打住念头,哪天下班早就回来吃顿饭,陪唐慧说说话,再驱车两小时回租房。
“小鱼啊,新单位有没有和你一样还没结婚的男同志啊?怎么都没听你讲过。”
唐慧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削苹果,暗示意味十足。
于岭利落收好行李,从唐慧手里接过苹果和削皮刀。
“没有,基本都是女同志…哦,男的也有,”她歪头在脑海里筛选少顷,“您是问那个离婚三次抚养两个孩子的蒋部长,还是那位今年45岁已秃顶外加啤酒肚,上周刚嫖/娼被抓的向律师啊?”
“……”
“你这孩子,你就跟我这个老太婆犟吧,”唐慧食指在她额头上轻点,又气又好笑,“奶奶的意思是,你这也老大不小了,可以适当考虑考虑。”
于岭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好入口的小块,牙签叉起一块递给奶奶:“好,我知道了,会考虑的,今后一看到适合结婚的男同志,我就帮您抢回来好不好?”
“……”
她这语气一看就没听进去,唐慧横她一眼:“帮‘我’抢回来…是我要结婚还是你要结婚?”
“您结婚也成,您不是也单身。”于岭平淡笑道,“到时候婚礼红毯我送您出嫁。”
“胡说八道!”唐慧一把年纪,听着这话脸都羞红,语速也加快,“你别跟我插科打诨,你自己说,你距离上回恋爱都多久了?四年了!要我说,那个小周真的不错的,错过了可惜了…”
年龄大的老年人总爱絮絮叨叨,也许还真是越遗憾错过越显珍贵,于岭单身的这四年里,唐慧不知道提起过多少次周惟西。
于岭沉默下去,没再答话。
照顾唐慧睡下,于岭才开车出门,去找冉珺赴约。
冉珺今天也刚好过来老宅这边出差办事,约她吃晚饭。
一坐下就是吁吁喘气声,冉珺连喝空两杯水才有力气吐槽。
“气死我了,狗同事,路痴就不说了,还把车开到死胡同里,整得老娘连爬一百多节楼梯,不知道我们这种老年人经不得折腾啊?”
“怎么就老年人了?”于岭连忙再给她加水,好笑道,“不过今天唐女士也说我老大不小了,念叨我好半天。”
冉珺:“催婚啊?”
于岭:“嗯呢,不然?”
“也没毛病。”冉珺难得站唐慧那头,“现在时间过太快了,再不体验把情爱,眨眼就绝经了。”
“未免太夸张。”于岭提醒,“冉姐,你才26岁。”
“不算夸张。”冉珺说,“上周我体检彩超,医生问我月经是几号来的,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月经都推迟一周了。天杀的,老娘还以为我怀孕了,但是一想,上回性生活都一年前了,怀哪门子的无性繁殖孕。一查果然,激素紊乱,马不停蹄滚去开药。”
于岭忍俊不禁,端杯喝水,无意识一掐手指,自己月经似乎也延迟十余日了。
她月经日期一向准确,从未偏差超过两天,而她上回性生活,刚好是那次高中同学聚会。
…和周惟西。
于岭手腕一抖,极为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
……
“…小鱼,小鱼?”两道指节扣桌声响起。
“嗯?”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连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冉珺把菜单递过来,“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听说这家的川菜很有名,正好你也喜欢吃辣。”
于岭指尖划过菜单,在辣菜区停滞两秒,忽地转向清炖区:“就这个套餐吧。”
“啊?”冉珺诧异,随即道,“这有啥,你点啊,我也不是菜到一点辣不能吃。况且今天我请客吃饭,也算是庆祝你入职满一月,别跟你冉姐客气好吧。”
“没跟你客气。”于岭手心下滑,莫名其妙掌在小腹,思绪混乱,“只是感觉…我今天身体可能也不适合吃辣。”
冉珺:“你也激素紊乱?”
于岭扯扯唇角:“希望是吧。”
晚上八点,套餐上桌,有人打开电视,餐厅人潮涌入,热闹非凡。
“…可是给他牛坏了,成功与爹味不能共存,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典范…”冉珺正激情澎湃吐槽空降新领导,突然发觉自己对面的女人视线越过自己,看向斜上方,眼睛一眨不眨,“怎么了,看啥呢这是?”
冉珺跟随她视线扭头,电视屏幕上正播放鹭江晚间新闻。
最近鹭江政府在大力发展人工智能领域,由官方出面与海外精英团队达成合作,共同研发并推广智能家居机器人,电视上正播报的,便是今日在会展中心举办的科技展开幕盛况,以及在本次科技展上,首次面世就引起巨大轰动的Aura X1类人触觉机器人。
记者走入展位:“钟教授,请您为观众们介绍一下Aura X1。”
钟教授闻声转头,取下耳麦,拿起宣传册开始介绍。
接着,镜头跟随介绍,逐步左移,给到Aura X1机器人…以及正拿着平板操作机器人进行演示的黑马甲男人。
“周惟西?”冉珺睁大眼睛,下意识问道,“诶这个什么Aura机器人,是不是就是他大四那会儿的idea?”
于岭轻轻“嗯”声。
冉珺抓抓后脑勺,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而懊恼,只好吐吐舌头:“没想到还真给他做出来了。”
是啊,于岭也没想到。
她第一次从周惟西口中听说这idea时,他们芯片都还没研发出来,现在竟然第一代Aura机器人都已成功问世。
于岭莫名恍惚。
她微微仰起头盯向天花板的光晕,又想起19岁的周惟西。
他读书读得早,比包括于岭在内的普遍同级人都小一岁,但智商却从小就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
那年两人步入大三,正是学校任务最重的时候,周惟西打算读研,在跟导师做项目,而她准备毕业工作,正在律所实习。
当年高考填志愿,于岭临时改掉贴在教室后方的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院校,留在了鹭江念书,而周惟西远远北上,反而恰巧去了她的目标院校。
他俩不在同一城市、甚至不在同一片区读大学,按理来说算异地,可周惟西最少每两周都要飞回鹭江找她一回,他是硬生生将两人的异地情侣谈成校园恋爱。
那晚的场景于岭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天恰好是年末最后一天,她刚从律所加完班出来,忽然接到周惟西电话,他在那头万分歉疚地说导师临时有项目安排他加班,今晚可能来不了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于岭表示理解,工作重要,还反过来安慰周惟西,一个跨年夜而已,他们未来还能有好多个跨年夜一起过,不必急于一时。
当时跟她一同下班的leader还跟她开玩笑,说她这么独立的人怎么会愿意交个那么黏人的男朋友,明明是自己放了别人鸽子,还反过来需要她来安慰他。
于岭只是笑笑,说她也不知道,明明刚认识周惟西、甚至是刚在一起时他都没到这程度的,现在也不知怎么的,难道是她把他宠坏了?
leader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
回程路上,于岭少见地没收到周惟西的夺命连环call,琢磨着今晚将这周没渗透的资料再啃啃。
结果一进租房,入目一片狼藉。
那位声称正在外地给导师做项目的人,此刻正戴着粉红色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左手拿着烧焦的锅铲,右手拿着只剩一个把手的煮锅,顶着半张脸的锅灰,眼神无辜地看着她。
于岭:“……”
两人面面相觑。
周惟西正想开口解释,“啪——”一声,整栋楼陷入黑暗。
那晚全城用电负荷过载,电压不稳时断时续,于岭拒绝周惟西帮助、为省钱租的公寓又地处握手楼,更是难逃一劫——不仅令周惟西本就不甚精湛的厨艺直线下降至炸厨房水平,还让这对在长达大半月异地后终于见面的小情侣,直接在打手电筒打扫卫生中渡过难忘的跨年夜。
新年第一天凌晨三点,于岭被周惟西紧搂在怀中,两人依偎蜷缩在没有暖气的被窝,周惟西兴致勃勃拿出尚存半块电池电量的投影仪,在狭窄房间里有限的白墙上给她展示智能家居机器人的构想蓝图,那时少年说起梦想时在黑暗中都还亮晶晶的瞳孔让她难忘至今。
周惟西手脚不老实,边撩她裙摆边和她咬耳朵,说要是以后他作品面市遇上采访,他必定会在记者会上向公众全盘托出——灵感的罪魁祸首绝对非他老婆莫属,因为要不是她老嫌他家务做得不好,他哪会产生这种干脆“一劳永逸”的想法。
对此,于岭的反应是——翻个大白眼,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惟西说那他不管,嘴长他身上,他就要说,他必定会说,他不仅会说,他还要把她大名和他俩的关系昭告全世界,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她可管不着。
幼稚至极,于岭简直对他服气,反击他是完全的造谣污蔑,强词夺理。
而周惟西也当然是立刻翻身而上,身体力行地向她展示什么是真正的造污强夺。
……
这时,餐厅大堂倏地爆发一阵喧嚣,“哇”声此起彼伏——为电视里的周惟西。
于岭从回忆中抽回。
电视里的男人靠坐高脚椅,姿态松弛,双腿修长,宽阔肩脊微微内扣,垂头看平板,清隽凸出锁骨朝两旁蜿蜒,后半截隐匿进衣领。
下颌利落,肤白唇红,眉眼深邃,极扯眼球,就算在角落里都是掩盖不住的优越。
他修长指节在平板上随意摁动几下,机器人登时就像被摄入人类情绪,灵巧又不失优雅地为记者倒上一杯温茶。
“真要命,怎么有人这么帅的同时还这么优秀?”冉珺听到旁边餐桌的人聊道,“听说他们这团队的人都是政府专门从国外顶尖学府挖回来的精英,享受绝对的最优待遇,个顶个得牛逼。”
冉珺清清喉咙,给于岭倒水,窥视她神色,四两拨千斤道:“可真是人比人死气人咯,同样都是高中同学,怎么有人就能混那么好,而老娘还在为傻逼领导内耗…你说要不我去找青蛙他们要个周惟西联系方式抱抱大腿?毕竟也是高中同学呢。”
于岭轻扶杯沿,挽唇神色如常:“好啊,要到了也跟我分享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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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时间刚过十点,于岭在路口送走冉珺,没立即去停车场开车,而是站在路边愣神。
九月中的鹭江傍晚气温已经不如白日炎热,凉风顺树叶缝隙刮过带来些许凉意,于岭沿街边漫无目的踱步,双手搂紧外套。
街边小孩抓气球跑过,不小心撞到她,被家长摁头过来道歉时,方才那个被她刻意扔到脑后长达两小时的问题再次浮出水面。
乖巧的人多半循规蹈矩,但时常循规蹈矩的人却不一定就乖巧,也许只是自我认定下的规则恰巧符合世俗预期。
于岭还在读幼儿园时,老师就曾单独找到唐慧说觉得她这孩子不简单。所有小朋友都在为次日的春游而激动得无法午休时,她能安然入睡,丝毫不让老师操心;而当打架斗殴之人闯进家长会,引发包括老师在内的人都做猢狲散,她依然能镇定自若做手工,充耳不闻。
那晚她搂回周惟西脖颈说“没关系”,大概也算是某种“本性发作”。
于岭深吸口气,走进街边药店,给奶奶补充常规药品,犹豫片刻,还是朝购物篮扔进一根验孕棒。
前台操作扫码时,她无意识一瞥,指尖微微蜷缩。
过去四年,她几乎没再接触过任何有关周惟西的消息,然而今日的命运似乎是在暗示什么,让她接二连三看到那张她曾经熟悉到几颗痣的位置都能如数家珍的面庞。
挂在斜上方的小电视正和晚饭餐厅播放着同个频道,屏幕上的访谈节目已至尾声,记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谢谢各位嘉宾,那么我最后再私人谈一个题外话,钟教授,请问咱们当初研发Aura X1的灵感是什么呢?有没有类似于那种…不为人知的小彩蛋可以分享呀?”
“灵感啊?那您是问到点上了。这idea是来自我们团队最年轻的博士——周博士,说说吧?”
钟教授扭头看向角落的男人,镜头随即配合拉近,电视里和药店中都顷刻间落针可辨,仿佛在等待什么。
于岭静静望着电视。
周惟西似在出神,被人轻撞两下胳膊才忽地反应过来,他抬眸看向镜头。
沉默少顷。
“什么灵感?”他轻轻地勾了勾唇,语气随意,“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