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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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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徐谦决定上山给父亲扫墓。
已是三月底,依然春寒料峭,满山漫坡却是绿意盎然。山花初放,杜鹃花、迎春花点缀道路两旁,好像给过往的伤心客,聊以慰藉。
进入陵园的道路与上山的盘山路截然不同,都是宽阔簇新的柏油路,豁然开朗,显然都是新修的道路,和陵园巍峨的山门,相得益彰。
虽然还有几天才到清明,扫墓祭祀的人已经络绎不绝,充盈塞道,熙熙攘攘。园区中随处可见各种法事活动,不远的山谷间,还有阵阵的鞭炮声。
徐谦是一个人来的,姐姐一家要清明时节才会过来,他们主要是参加姐夫家的家祭,顺便也会为徐谦父亲扫墓,两家的先人刚好都在一处安息。
拾级而上,两旁都是错落有致、井然有序的墓地,许多墓前已经换上鲜花,摆满祭品,四周伫立哀思的亲人。
徐谦默默地伫立在父亲的墓碑前,仔细地端详墓碑上的每一个文字,还有已经褪色了的父亲的遗像,那是一张严肃紧张的表情,仿佛还在为自己和后人的未来操心和忧郁。
徐谦把带来的鲜花,恭恭敬敬地插在石花瓶中,还整理下花的造型。另一个石花瓶还空着,过几天徐瑾来的时候,也会把带来的鲜花插在里面。只是不知道,届时,他的这束花还能不能继续绽放。
他用毛巾擦拭了下墓碑,墓碑很干净,显然是被工作人员打扫干净,等待亲人过来祭祀。这是本地最好的陵园,不仅风水好,服务也是一流的。这里背山傍水,山清水秀,空气好,是长眠人的幽居福地。
晴空万里,清风徐徐,白云被长风撕扯成飞絮,在蓝天下东一朵,西一片。远眺湖面,波光粼粼,好像有细浪,在湖面蠕动。
清明时节的风格外清冽,吹得他头发飘曳,脸颊有点寒冷,皮肤紧绷得有点发烫。
他给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环视四周,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徐谦对父亲印象不深,如果不是旧照片的唤醒,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姐姐也稍有提起自己的父亲,也就没有给他增加任何印象。
至于自己的母亲,不仅毫无印象,更是毫无音信。
离开陵园,徐谦开车去了积香山。
每年春季,本地人都有上积香山,品明前茶,吃老衲饼的风俗。
传说,积香山鼎盛时期,寺院禅房庵舍道观书宅林立,钟磬之声盈谷不息,香火缭绕,咏诵余音不绝于耳,僧俗纷沓而至,终日络绎不绝。
每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寺院就会用漫山遍野长出嫩芽的野菜,混合着头年的余粮,做成青团充饥。这种被戏称“老衲饼”的青团,很快就流传到坊间,久而久之,本地人就有了春季吃青团的习惯。
本地吃青团的历史久远,刚开始用来充饥,后来才变成佐食的点心。最近一二十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青团也摇身一变,成为本地美食。也从很单一的食材搭配,变得丰富多彩,品种繁多,新口味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不仅名扬全国,甚至蜚声海外。
民间称之为“青团”或者“春饼”,只有积香寺的青团可以称之为“老衲饼”。最近几年,不管是山上的还是城里的,只要是这种小饼饼一律都叫老衲饼。
前几年,新闻媒体还报道过,有人注册了“老衲饼”商标,被当地工商局直接告到北京总局,最后把这个注册商标取消了,把这个具有历史传统的美食归还于民,可能还是他们做过的最亲民的一件好事了。
当年积香山上的一众寺院,大都隐埋于历史长河之中,现在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农家乐。最好的地方依然是积香寺,那里还保留着最质朴的老衲饼的烹饪和加工,也是城里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徐谦来到积香寺别院,这里有闻名遐迩的素食和茶饮。
别院的登仙楼是二十年前,香港的一家集团公司捐资修建的,原本想另建大殿供佛财神,但寺院已经有文武两座财神殿,就一直迟迟没有动工,最后在别院建了这座登仙楼,后来寺院另辟出来开了素食餐厅。
千年积香寺,原址上几经修缮重建,现存的寺院也有几百年历史,最古老的建筑超过了五百年。眼前这座巍峨气派的高楼,却是二十年来的杰作,同样飞檐走壁,雕梁画柱,古色古香。
徐谦是专门来赴约的,高彬约了几个大学同学,来积香寺喝茶踏青,他是专程过来见高彬的。
这段时间特别忙,甚至都没空上山扫墓,更别提喝茶聊天耽误功夫的事情。要不是他们公司正在投标的项目,刚好就是高彬父亲在负责,他也没有闲情逸致来陪这几个清闲的大学同学。
徐谦与这些人不太一样,他现在在私企,虽然号称本市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但是日子久了,他也看透公司的外强中干,基本上就是一个美丽的空壳子。
在这样的公司上班,也是像身上背着一个美丽的空壳子,除了业务繁忙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入也不高,更没有任何自由支配时间,心理压力还很多。他自知无法与高彬这样体制内,还有显赫的家世背景的同龄人相比,他们已经过着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了。
工作这么多年,他逐渐意识到,社会是有不同阶层的,他已经开始接受这种结果。有时候内心,还是希冀有所改变,也正是有了这点小小的期望,他才需要更加努力奋斗,否则也是很难改变自己眼下的命运。
他们想拿下的这个项目,已经超过公司的实力和能力范畴,运作起来异常艰难。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打听到项目主管领导的儿子是他的同学,公司马上决定把这项任务交给他来跟进。许总许了他任何公关费用都可以,送多少钱都可以,哪怕最后没有搞定也无所谓。
他已经约过高彬谈这件事情,高彬每次都是含含糊糊,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爽快地答应。他说的最多的还是,找合适的机会,他会给他父亲提的。这样的回答没有实际意义,他又按照老板的吩咐,向高彬暗示回扣可以谈。这种时候,高彬就不再说话,看不明白他不想谈下去,还是在等具体数目。
徐谦今天来见高彬,就是过来给一个准确数目的,虽然老同学之间聊这件事有点尴尬,好在名义上,这点钱也是公司给他父亲的,与他们都没有直接关系,否则徐谦还是觉得有点伤害同学的情谊。
徐谦认为,做生意还是应该从最基础做起,而不是一开始就使用这些非常规手段,这样的手段人人都会,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愿意。
登仙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厅,普通游客和香客使用,二楼以上提供给寺院主持的俗家弟子使用,其实就是在这里有常年供奉的人,供奉越高,提供你休闲品茗的地方也越高。佛陀面前众生平等,却也挡不住这点诱惑,随了世俗的高低贵贱之分。
一楼大堂正门,悬挂着一对红漆金字的楹联:
民以食为天天人合一;
心诚可见佛佛法无边。
徐谦还想看楹联的横批,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门上方只高悬一块金子横匾,上书“登仙楼”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收放自如,一看就是大家之作。
登上二楼,是长长的回廊,顺着包间找下去,已经看见他要去的包房了。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两个美女,边走边聊天。看见迎面而来的徐谦,她俩也先后停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雕花栏杆的回廊有点窄,他刚想侧身让她们先行,没想到走在头里的那个美女却对他打招呼:
“你好啊,帅哥,没想到又见面了。”
徐谦愣了一下,他不认识眼前的两个美女,也没有在哪儿见过,他估计又是主动搭讪的女孩。因为自己长相问题,经常被女孩子搭讪,他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大妈主动搭讪的,说是介绍他和她女儿认识,被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加以拒绝。
自己心情好的时候,对于这种事,处之泰然,遇到心情差了,就有点不胜其烦,甚至还会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这种时候是少数的少数,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和颜悦色地搪塞一番。
在外人眼里,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徐谦:“眉清目秀,英俊潇洒。”。如果有一个字形容,就是“帅”。
“是嘛?小姐姐,我们哪儿见呢?”
他想敷衍两句,就从她们身边蹭过去。应付各种搭讪,徐谦有很多小技巧,既不让对方太难看,也能够马上脱身。两个女孩子去把回廊的路堵住了,没有放他过去的意思,对他小小的调侃也毫不在意,并且,
两个女孩子看上去,年龄与自己相仿。清洌洌的春风吹拂得久了,两个人的脸蛋都微微发红,高绾的丸子头,也飘散几缕青丝,让她们的妆容显有几分冷艳的妖冶。清晨山间的森森寒意中,两个人凝视他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一看便知戴着美瞳。她俩都是一袭品牌长裙,长裙外面临时披着一件披巾,看上去有点随意,却有种另类的风韵。
站在前面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女孩,肩上裹着一件白色的披巾,后面那个女孩同样裹着一件豆绿色的披巾。估计是山上风高温低,披肩是临时加上的,看上去品质一般,与身上品牌裙装完全不搭。
“哟,帅哥真没印象了?”
白衣女孩又说了,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
“刚才我们在陵园可是看你好久了,你不是也在扫墓吗?”
徐谦明白了,两个女孩一定是在陵园见到他的,陵园那么多人,他真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姑娘。她们的话应该不假,陵园背山临湖,风比这里大多了,难怪脸都被冻得粉嫩粉嫩的,透着清明季节的寒意,算是非常应景的的美丽。
“你们也是从陵园过来的?”
“是呀。没见到我们吗?”
“不好意思啊,刚才还真没有看见你们。那儿人多地方又大,实在抱歉。”
“没关系。现在不是见到了。我们一早就见两次,还挺有缘分的。”
白衣女孩甜甜地笑了,嘴角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给一张冷艳的脸,增加几分调皮可爱的神情。还没等他开口,女孩又问他:
“刚才看你就一个人,怎么也到到这了?”
“我来找几个朋友。你们呢?也是过来喝茶的?”
“是呀。”
她看出徐谦着急要走开,也就打住话头,随意聊了两句今天天气好的没用的话,就侧身让徐谦过去了。
徐谦一笑,友善地点点头,又用眼神赞美了眼前的两个姑娘,这才匆匆离开,进了高彬他们在的包房。
高彬等人已经在了,边喝茶,边聊天,看见徐谦进来,都显出热情洋溢的样子,给他让出一个座位,在他面前加了一只空杯子,然后又续上茶水。
徐谦用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等茶水续好,他郑重地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茶,立刻口润齿香,一股春天的感觉,沁人心肺。他不由得赞叹一句:嗯,好茶!
“好茶吧。我说得没错的,这是住持开过光的今年头芽毛尖,不仅好喝,还有灵气的。”
高彬聊得神采飞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有手上的佛珠子,敲击桌面。他还是喜欢穿运动装,魁梧的身材已经有点发福了,完全没有学生时代的健将风采。
徐谦有几年时间没见他了,再见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硕大的菩提珠子手串,不仅格外扎眼,他还经常摘下来盘弄,好像这串珠子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似的。
他很好奇地问高彬什么时候信佛?高彬告诉他,自己并不信佛,家中老爷子信佛,每年给寺院住持那么多供奉,给他请了一串开过光的珠子,据说还是尼泊尔那边过来的。他就带在手上,慢慢习惯了,关键是他觉得还真有点仙气,比戴什么奢侈品还要感到心里踏实。当然,他这个东西并不比奢侈品便宜。
徐谦又尝了一块面前的小饼,绿油油的,甚是好吃。桌上摆放各色青团、春饼,不仅有各种粗粮谷物做的,制作手法也有很多改进,他刚才吃的应该就是加过香油烘焙出来的春饼,满嘴都是春天气息的幽香。喝了、吃了,仪式上算是迎春纳福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正有福运?
在座的他都认识,但是并不是很熟悉,有高中的同学,还有大学同学,都不是一个班,最多就是同年级,或者同专业不同级的,没有他很熟悉的人,他也就只能坐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聊天。
大家聊得都是吃喝玩乐,离不开汽车、美女和KTV,有一个老兄还在屋里明目张胆地抽电子烟。这种新型烟草,在他们那里更不算抽烟,只是好玩。就像孔乙己说“窃书不是偷”一样,他们也很理直气壮地讲“电子烟不是烟”,禁烟也不禁电子烟。
男生的聚会,很少说流行的段子,没有异性在场,多数荤段子都索然无味,只剩下政治段子还可以笑一笑。相对于这些话题,他们更爱聊的都是吃喝玩乐有关的经历和趣事。聊了一会儿活色生香,话题又转到了积香寺,有人就问高彬,为什么他爸会供奉寺院住持,难道央企高管也允许这样做?
高彬就又给在座的宣讲一番,半是炫耀,半是普及常识。他并不避讳他父亲的事情,说的头头是道,基本上讲得和对他说的差不多。他还告诉大家,听说谁谁谁也给住持出钱的,不是这个寺院,就是其它寺院,官越大的,供奉的越多,每个人都有一个挂名师傅,要么念念经,要么谈谈心,总之都有用处。这些人都讲究内心安详,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回报。
最后,他还是不忘记补充一句,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只能听听,不能太当真了,更不能给我说出去。
徐谦知道,虽然他这么说,在座的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了。
他想私下和高彬说说项目的事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件事比较重要,只能私下了,但是高彬今天表现出不想谈这件事情,对他提的话头都没接,搞得他有点摸不到透露。
高彬应该知道他今天上山赴约的目的,刻意回避,只能说明他不想谈这件事。徐谦觉得,实在不行的话,就在走的时候,单独说几句话,至少还是要把许总交代的金额暗示给高彬,他相信高彬一定会转告他父亲。毕竟项目总是要找人做的,拿谁的钱都是拿,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公司了?
为了表示诚意,徐谦主动提出他来付今天的茶钱和餐费,高彬没有答应。他晃了晃手上的佛珠,说一切他搞定,他们家是寺院的常驻居士,有优惠的。听他这么说,徐谦也就没有再坚持了,他知道高彬不在意这点钱,看他开的豪车就知道了,他们在意的是大钱,也就是他需要报出的数目。只是可惜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机会,说出这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