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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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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这一门课程,或许秦域需要用一生才能参得透。
但当他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他才猛然察觉,这一天,神灵或许是眷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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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的怀抱带着一种与这个季节截然不同的温度,炽热,稳定,就像被烈日晒透的岩石,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这温度透过秦域冰冷的衣衫,试图渗进他僵硬的躯壳。秦域的身体有瞬间的贪恋,那是在无尽寒夜中触到唯一火源的本能。但随即,现实如同冰水泼下,让他猛地清醒。他几乎是立刻绷紧了全身肌肉,动作不大,却异常坚定地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出来。
“别这样。”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硬地对着岩羊,声音刻意压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为什么?”岩羊的关注点总是如此奇特,他问:“你找新的亲嘴对象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不是。”秦域默默叹了口气,指着供桌上那几张秦家老祖宗的照片问:“你觉得在这里搞基,合适吗?”
岩羊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几张泛黄的照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像是不太合适……”他忽然凑近,声音低沉下来,同秦域好声好气地商量,“那咱俩换个地方?”
秦域:“……”
虽然无语,但他不得不承认,岩羊身上的活人感真的是很强。强到把他因对现实无能为力,跑到这里来向死人倾诉的做法衬托得异常可笑。
好没意思,秦域突然意识到。
毕竟逃避是可耻的。
膝盖因为跪了太久而有些发麻,秦域起来时差点没站稳而摔倒,幸好岩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你这样跪了多久?什么事这么想不开?”
“没多久。”秦域说。
这个谎很快就被拆穿。
下楼梯时,岩羊就注意到秦域走路的姿势不对,右腿明显拖沓,膝盖弯曲不自然,显然是久跪后血脉不通所致。岩羊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腰,力道不容拒绝地支撑着他走下石阶。然后等回到房间,他就二话不说地让秦域把裤子脱了。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看你屁股?”岩羊白眼差点翻到天上,不耐烦地解释,“我让你脱裤子是要看一下你膝盖,跪太久了容易得髌下脂肪垫炎,或者关节积液。你要是不想以后天阴下雨就疼得下不了床,现在就乖乖配合。”说着,他立刻就上手开始解秦域的裤子,语气虽然不耐烦,手上的动作却很轻,秦域想推开他,可那双手稳而准地解开了他的纽扣,并拉了拉链。
在这个过程中,指尖带着薄茧,划过秦域的小腹,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两人距离很近,岩羊显然察觉到了,“别发骚。”他轻声斥责着,语气比刚刚略微沙哑了几分。
“谁S?”秦域气得差点一脚踹过去,没好气地说:“看膝盖,卷起裤腿不行吗?非得脱裤子?”
岩羊:“……”
对哦!
可都到这一步了……
来都来了……
“算了,下次吧。”
岩羊一把扯下秦域的牛仔裤,目光在他浑圆挺翘的臀部线条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轻咳两声掩饰住片刻的失神,低头检查他的膝盖。指尖轻压髌骨周围,岩羊语气故作镇定:“这儿疼不?”
场面实在太尴尬了,秦域咬唇,没说话,呼吸却微不可察地乱了一拍。
岩羊的手指继续按压,察觉到秦域的隐忍,低声道:“忍着也没用,疼就出声,我又不会笑话你。”
秦域别过脸去不看他,喉结微动,终于逸出一声闷哼。
岩羊的动作顿了顿,指腹缓缓揉按着发僵的肌肉,低声道:“积液不算严重,但有些红肿,最好还是热敷一下。我去倒热水。”说罢,他松开手,起身转了出去,背影显得格外的高大可靠。
他出去后,秦域连忙把裤子提好。
这一刻,比起膝盖上的疼痛,心口更是闷得厉害。
过了两三分钟,秦域便端着盆折了回来。
“这毛巾能用吗?我随便拿的……”
秦域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裤子穿好了?那把鞋脱了,顺便泡泡脚。”岩羊不由分说,把盛着热水的盆放下,作势要替他拖鞋。
这太不合适。
秦域立马把脚往后一缩,说:“我自己来。”
“随你。”岩羊也不勉强。
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升腾,沉默如薄雾般悄然蔓延。
秦域坐在床上,看着半跪着正替他用毛巾捂着膝盖的岩羊,热毛巾温度适中,暖意缓缓渗入皮肉,驱散着秦域淤积在体内的寒气。
“你……”秦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岩羊的手微微一顿,热气蒸腾而上,轻轻拂过他的睫毛,使得那双深邃的目光变得朦胧,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情绪。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都跟你说了路过。”
秦域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追问道:“那你这是准备去哪?”
“……”岩羊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秦域见状,嘴角微扬,故意拖长语调:“缅甸?越南?还是...老挝?”落水镇位于我国最西南的角落,背靠着巍峨的群山,面朝着茂密的原始森林,与缅甸、越南、老挝三国交界,地理位置十分特殊。
秦域当然知道岩羊不可能去这些地方,这么问与其说是为了试探,不如说是故意调侃。
而这也恰巧证明秦域的心气稍稍回来了一些。至少是愿意开玩笑了。
岩羊被这连珠炮般的问题问得眉头微蹙,不耐烦从紧抿的唇角溢出来,连语气都沾着敷衍的霜,“你管我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是我媳妇儿。”
秦域闻言,唇角微扬,那笑容里掺着三分戏谑七分认真,“你别是特意回来找我的吧?”说着,他挑起被热水泡得发白的脚尖,轻轻一甩,几点水珠便溅在了对方脸上。
“想死是吧?”岩羊抬起眼瞪了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脚按回盆里,却不放开,而是在水里继续摩挲着。
看来,调情这门手艺,男人天生就无师自通,与年龄无关。
水波轻漾,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腾,似要将时光也染得温柔几分。
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秦域几乎要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里。铃声执着地响着,像某种急促的警告。也一下子就把秦域从这如痴如醉的氛围中拽到了现实。
医院打电话过来,梦瑶狂犬病病毒抗原检测报告出来了。
结果为:阳性。
秦域的手霎时僵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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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裹着冬日的寒凉,从卫生院走廊的铁窗缝间渗入,悄然附在秦域浅蓝色的隔离服上。他站在病房门外,连日来在医院陪护磋磨的他下巴上都新长出了许多的胡茬,来不及料理。
因为狂犬病患者的惧光性,病房里拉着窗帘,房间里没有开着灯,照明全依赖透过窗帘渗进的日光。梦玥蜷在铺着蓝白条纹床单的病床上,额前汗湿的碎发粘在苍白的小脸上。她不再像上午那样发狂暴躁,此刻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眼神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上转得慢吞吞的吊扇,偶尔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被雨打湿的小猫在哼唧。
“刚用针管喂了点温水,没吐。”护士端着空搪瓷碗走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地对秦域道:“就是不肯盖被子,说身上烧得慌。”
秦域点点头,推开门时放轻了脚步。梦玥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聚了点光,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小爹……”
秦域眼角一弯,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想摸她的额头,又怕碰到横竖在她枕头上方的那些管子,最终只是轻轻握住她放在被外的手——梦玥的手很滚烫,指尖却有点凉。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声音哑得厉害,“有没有觉得比昨天好点。”
梦玥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彼此都知道是在撒谎的回答。
“小爹,”梦玥问他,“人死了之后是不是就会变成鬼魂?”
秦域喉头一紧,强压下翻涌的酸楚,说:“应该会。”
“那……是会维持原样还是会变?”
“嗯?”秦域不太懂她这个问题。
“鬼里应该没有瘸子吧?”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然扎进了秦域的心里,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梦玥的目光依旧清澈,仿佛在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窗外的风轻轻掀动窗帘一角,细碎的光斑在她脸上跳跃了一下,映出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那还挺好的。”她轻声说,“变成鬼之后,我就能跑得快一点了。”秦域终于缓缓握住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得通红的炭,灼得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点头。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梦玥都很清醒。她没吵没闹,甚至在半夜的时候还能自己清醒的按铃,让值班的护士帮忙叫她小爹进来一下。
现在不是探视的时间,护士当然不乐意,见她精神情况尚可,便劝她:“今天太晚了,家属不能进来,有什么话,等明天早上再说。”
梦玥却无比坚持,并在护士离开后又一次一次地按铃。
卫生院的护士铃是广播模式,不能调静音,只要病人一按,不管在哪个房间,都能听到值班台上播放的呼叫声。
“35床呼叫!35床呼叫!”那刺耳又吵人的播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执拗得不肯停歇。
吵醒了睡在楼道口的秦域,他猛地从长椅上弹起,连鞋都没顾上穿好就往病房跑去。
护士也通知了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赶到病房门口时,秦域正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探。
门内,梦玥在对他招手。
凌晨四点十七分,在医生的默许下,秦域换好隔离服走了进去。
门一开 ,梦玥便用眼睛牢牢地锁住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秦域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问她为什么不睡觉?
梦玥很反常地没有对大晚上打扰到别人而感到抱歉,她对秦域笑笑,说:“小爹,我刚刚梦到我爹了……他说他是来接我的。”
秦域心头一滞,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说:“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是的……”梦玥摇了摇头,对他说:“我确实是要走了……”
秦域没说话。
“小爹……”
“嗯?”
“我姐是不是回来了?”她忽然问起梦瑶,仿佛忘记了梦瑶回来那天她也在场。
“嗯,回来了。”秦域说,“昨天你姑姑和姑爹,还带着她和梦璇……你妹妹来医院看过你,你忘记了?”
梦玥没回答,只是又道:“那她开学是去职校吗?”
刚刚过去的那场期中考试里,梦瑶成绩不合格,等三月份开学的时候,确实只能去职校。这两天她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秦域不意外她,不记得梦瑶,却记得这件事,对她笑笑,道:“嗯,大概是吧。”
梦玥“哦”了一声,又说:“小爹,你能原谅她吗?”
秦域低着头不回答。
“小爹,你让她回家好不好?……不然我好像会放不下心……”
她们几姐妹,爹死了,妈改嫁了,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哪儿总归不是一个姓,隔着一层,所以梦玥现在最不放心的是,如果秦域不接纳梦瑶,梦瑶后面就真的无家可归。
秦域大概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但有些话,他不想保证。只道:“她已经回来了。”
但这态度却敷衍不住梦玥,她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接纳她,不要怪她……”她就那么一眼不眨地盯着秦域,任性而执拗地等待回应,“可以吗?”
对着这样的眼神,秦域忽然发现自己也挺冷血的,于是在梦玥百般期盼下,他喉头一紧,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梦玥的嘴角这才轻轻扬起,像一片落叶漂过水面,无声无息。
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轻轻洒在梦瑶的脸上,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她最后一次缓缓睁开眼,目光温柔地落在秦域脸上,嘴唇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秦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轻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走好。”
这是一个最平凡的早上,窗外的麻雀依旧叽叽喳喳地叫着,卫生院的走廊里传来扫帚轻拂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