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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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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倘若哪家有人离世,从头几个夜晚直到出殡那日,总会有亲戚朋友夜夜来陪,守着这户人家。
梦玥年纪小,丧事办得简单又仓促,但不管怎么说,这第一个晚上,秦家是一定会有客人来通宵作陪的。
一群来帮忙的妇女刚刚把院子收拾妥当,晚上来帮忙熬夜的亲朋好友也就陆陆续续辗转回来了。秦域已经休息好了,现在正以主家的身份在院中接待来客。
“可怜的娃儿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拉着秦域哭诉,“这么小就没了,叫人怎么受得了!”她声音颤抖,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秦域的手背上。
这是原身的一位姨姥,姨姥今年八十一岁了,年轻时嫁去了邻村,如今家里相继故去,只剩一些不甚熟悉的小辈,听秦大姐说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临崖了,这次是专程为了梦玥这事回来。
姨姥的到来与她的哭诉就像一个开关,猛地打开了悲伤的阀门,但这不包括秦域。他的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任由姨姥哭诉拉扯。
看着周围一张张满含悲戚的脸,秦域低着头,听着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叹息,只觉得这院子小得装不下这么多悲悯,却又空得仿佛什么都没留下。
到了后半夜,家里只剩了主家的人和几个打牌喝酒的男士,秦域坐在门槛上,听秦大姐和几个亲戚正和从周家寨来的人说话,其间有人问起了小红红,周家解释,“她带着身孕,志刚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她”
志刚,小红红的第二任丈夫。
秦域闻言手指微颤,烟头在夜色中明灭闪烁。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站起来,走向堂屋。
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烤火聊天,这里没什么人,秦域坐在沙发上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他起身,走向里屋。
门虚掩着,秦域站定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抬手敲了两下,然后把门缝推得更开了一点。
里屋向来是三姐妹的房间,摆着两张床:梦瑶独占一张,梦玥和梦璇合睡一张。按这儿的规矩,人走了,用过的东西也得带走。如今屋里只剩梦瑶原先那张床,梦瑶和梦璇两姊妹合躺在上面。房间里闭着灯,透过外面渗进来的灯光,秦域看见梦璇睡在外侧,她面朝门口,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只是手里似乎握了个什么东西,舍不得放。
秦域走进去,看清她手里握着的那东西是一包已经被捏碎了也舍不得吃掉的干脆面。
梦瑶坐在里侧哭。
见秦域敲门进来,她抬起头,红肿的双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秦域,却不说话。
房间里有一把凳子,但秦域没坐,只是问:“吃饭了吗?”
梦瑶没回答。
秦域叹了口气,转身交待:“不早了,睡吧。”
正要出门却听见梦瑶突然坐起身。
秦域脚步一顿,他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开口。
黑暗中,梦瑶的呼吸起伏不定,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溃堤的情绪。片刻后,她终于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夜色吞没:“你也觉得梦玥是我害死的吗?”
闻言,秦域背影僵住。这一刻,他忽然想发疯般回答她,是!她就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你赌气离家出走,她也不会去那种地方找你!更不会被蝙蝠咬到!就是你的错!哪怕你不是一万分的错,也多半是你的错!!
可是...
这样有什么意思?
梦璇和小川已经失去一个姐姐了。还要在失去第二个吗?
而且,他已经答应了梦玥....
秦域依旧背对着她,喉结微微滚动,说:“我不知道谁跟你说了什么,但...过去的已经过去,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别想了,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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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哀极必伤的缘故,丧事结束后,秦域就生病了。高烧持续了一天一夜,秦域昏沉地躺在床上,意识在药味与梦境间浮沉。恍惚间,他听见梦瑶和梦璇的声音,两姐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给姑姑打电话,只是不等她们做出决定,一个稳而厚重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踏进屋来。
秦域感觉到有人坐在了他的床边,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是岩羊。他没说话,或者说了只是秦域没有听见。
等秦域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
已经过半的针水,点滴架上的塑料管微微晃动,秦域抬头看着床边的人,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我好像又欠你一个人情……”
“不是好像,是肯定。”岩羊更正道,“你确实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秦域笑笑不说话,
见秦域醒了,岩羊微微松了口气,姿态也放松下来。他把手搭在床沿上,指尖轻轻敲着金属支架,发出细微的声响。
“想吃点什么?”
秦域没有回答,却把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从温暖的被窝里抽出,轻轻搭在了岩羊敲击支架的手上。两人的手背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瘦到皮包骨,一个青筋有力。
岩羊顿了一下,没有抽开手,只是静静任他搭着。
窗外的风把帘子掀起一角,阳光斜斜地切进病房,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片刻后,秦域低声道:“阿仅……”
岩羊抬头。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岩羊的耳廓肉眼可见的红了,他别过头去,“随……随便。”
说是这样说,但他手掌却擅自翻转了过来,与秦域十指相扣。阳光在掌纹间流淌,秦域指尖微动,似乎想要收紧,却又犹豫了。岩羊反手握牢,哑声道:“躲什么?”声音低沉如旧,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
“没躲。”秦域抬眼看向他,忽然感觉有些脸热。
监护仪规律作响,点滴一滴一滴坠入透明软管,在寂静中划出细密的节奏,仿佛丈量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末了,秦域忽然道:“你什么时候走?”
岩羊眨了眨眼,彷佛不敢置信,“你就没别的问题想问我?”
“emmm...”秦域想了一下,还真有,于是又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岩羊:“……”
“来干什么?”岩羊气笑了,目光落在两人仍交握的手上,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你以为呢?”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专程来和你谈恋爱的,行了吧?”
秦域怔住,喉头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如果是为这个的话……没必要。”
闻言,岩羊猛地抽回手,冷笑一声站起身,金属床沿被他撞出一声闷响。
窗外阳光依旧明亮,却骤然照得病房冷清。他盯着秦域苍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没必要是什么意思?”
秦域指尖微微蜷缩,目光落在空落的床沿,叹声:“你先坐下。”他冲岩羊招了招手,安抚孩子似的安抚道:“我话还没说完……咳咳!”秦域一激动,身体就跟着做出抗议,体谅到他现在确实是个病人,岩羊只得重新坐下,不过他没再握他的手,只是绷着肩坐在床边,侧脸线条紧得像拉满的弓,周身萦绕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意。
秦域缓过气,声音轻下去:“上次你走的时候,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时没有回答你,现在...你还想听吗?”
岩羊心里正因为他刚刚说的“没必要”那三个字堵得慌,遂撒气道:“不想!没必要!”
“但我想说。”
岩羊的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偏过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目光盯着秦域,仿佛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秦域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愈发温柔沉静,一字一顿地说:“阿仅,我想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生平第一次,秦域把喜欢一个人的心思摊给对方来看。这一番告白连同接下来的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了岩羊的心上。
“可是……我不能。”秦域说,“我有我的责任,你有你的追求,我不能跟你走,就像……你也不该回来。”
人在年轻时总喜欢把爱情看得很重,以为爱能胜过一切。可再轰轰烈烈的爱意,终会归于平静,但因这份心动而改变的人生轨迹,却永远无法重来。所以,为什么年龄越大的人在面对爱情时总不如年轻时勇敢。其实,那不是不勇敢,而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
不开心,但正确。
责任与理想如两股背道而驰的风,吹得人进退维谷。
如果秦域今天是十九岁,是真正的十九岁,那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地接受岩羊为他回来这件事。
但事实,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不能这么自私,更不能心安理得地拉对方在这旋涡里沉落。
“你的人生是星辰大海,但我的不是……”秦域望着窗外渐斜的阳光,忍着心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烂人事多。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里有三个孩子要照顾,有挖不完的洋芋和割不完的猪草,你说你,大好年华,何必跟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完了吗?”岩羊眉头紧紧皱起,像两座隆起的小山,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道:“秦域,你是想告诉我,你跟我是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强行交织在一起,最后可能两败俱伤。对吗?”
秦域惊叹于他强大的理解能力,点头,“对。”
岩羊却是笑了,他俯身凑近秦域,手掌钳住他的下颚。
“那就两败俱伤。”说罢,他吻住了眼前两片干燥苍白的唇。
病房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两人意乱情迷之中,似乎谁也没有察觉门外的那方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