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民国｜现代]鸟群》园有桃

1、第一章

　　后来的六十年里，戚少商经常想起那天全镇的黄花都开了。
　　那时他坐在茅棚里吃面，兄弟们要么带着家伙回了山，要么带着银子花天酒地，他没那个兴致，他就想吃碗面。尤家的汤面香得哟，他在山上时什么都不想，就只想这一口汤，和满面的热气，越是到了要下山的时候，就越是想得厉害，搅得他觉都睡不好。然后这吃一顿，就管半年。
　　连云镇的人都知道连云寨的戚大当家一年只下两次山，开春一次，寨子里的兄弟窝了一个冬天，饿得狼一样，简直所向披靡；入了秋再一次，得为过冬屯下粮食。连云镇这个鬼地方大半年都是冬天，一到夏天又热得满山淌火，马都下不去脚，而春秋不过呼啸而过，不抓紧这个时辰就误了打劫的大好时机，兄弟们得饿上半年。所以就是戚少商自己不急，到了这个时候兄弟们也该开始鼓动他。
　　连云镇所以叫连云镇是因为靠着连云山，连云山上有个连云寨。虽然连云山不是什么大山，但其实四通八达，从连云寨下去可以到很多村镇，戚少商当然不会每次都到同一个镇子上。对付那帮财主就跟对付几房太太一样，日子总得分配匀称，否则东家还得抱怨怎么总不去西家南家北家，活该他一家倒霉，闹不好了还得武力解决，麻烦得很。日子分配匀称了，那些财主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东西早就规规整整地摆在门口，也省得他们费事。遇到了些手头紧的日子，比如买房置地婚丧嫁娶，提前跟他们打声招呼，散碎银子上下打点一番，他们也来得及放出风去让别的家先坐下准备。这样几家相安无事，也就无所谓了。哎，什么地方没有山贼呢，交点银子保平安也就得了。何况人家山贼也不容易，一年就指着这么点儿钱过日子。
　　不过当然偶尔也有些肥肉自己撞进虎口。既然连云山四通八达，难免会过些行客商旅。若是不露财也就罢了，戚少商也没那么在乎那些钱，但若是露了财那就简直像是跟他们挑衅一样，当他连云寨白给的一样，不拿都丢了面子。何况敢露财的人家财八成也不是从什么正路来的，不拿白不拿。多半的情况戚少商也会给他们留一半算是给个面子交个朋友，长个记性下次路过不那么张扬也就算了。不过若是押送的人自己不争气，看见他们亮了兵刃全都吓跑，那倒也没必要客气就是。戚少商有时会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比如上次就是他们刚一露面押送货物的人就都跑了，一个跑得赛一个快，简直可谓绝尘而去。结果打开箱子一看他们押送的居然是军火，都不知道这帮人的胆子长到哪儿去了。不过反正之后兄弟们又有新家伙使，虽然大部分人还都不会用。因此这么说起来连云寨其实也算富足，饭够吃衣服够穿，也算要啥有啥，总是比在山下的时候好多了。戚少商还记得他刚纠集起穆鸠平他们七个上山的时候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样子，摇摇欲坠一如当时山上唯一的窝棚。现在人倒也像粮食一样多了起来。
　　是个大寨子了啊！
　　戚少商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欣慰。只能说在山下活得下去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反正不管戚少商去了哪个村镇，他最后总要回到连云镇上吃一碗面。连云镇的人实诚，就是尤家已经奸诈了许多，那两手合抱都抱不起来的碗里还是慢慢的面条，一口咬下去弹得牙都疼，吃完之后唇齿留香，回山上能做满三天的春秋大梦。穷酸地方，肉自然是放不起的，不过高汤熬了许多夜，也算对得起它比别家多出的那几文钱。
　　不过，今天戚少商吃得有些不高兴。
　　“掌柜的？掌柜的？”
　　“来了来了，哟，又是戚大当家，您有什么吩咐，我叫小的……”
　　“不用，就想问怎么面少了这么多？是你生意做大了，店大欺客不成？”
　　“这小的哪儿敢呢，就是欺客，欺谁也不能欺大当家您呐，实在是……”那掌柜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便凑到戚少商耳边小声说，“最近实在是过了太多队伍，每个都要征粮，面都交得差不多了，这还是因为咱跟镇长是本家，才留下这一点儿，要不然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哟。”
　　“哪儿又来那么多队伍？”
　　“那小的怎么知道，反正让交粮可不就得交嘛，不然你看上次刘家那小子，可都打得快不成人形了，还是高家那息大小姐心肠好，磨着高爷替他交了，哎，可是哪能回回都替啊，真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掌柜说话的时候眼神就飘向了不远处的宅院。那是镇上的第二大户高家，家主高风亮戚少商也见过几次，是个如其名字一样坦率的老头。所谓息大小姐是他的养女，是高夫人上香时捡来的，只知道本应姓息，因当时佛前红烛落泪，便取名息红泪，高家苦于多年无子，便很宠这个养女，也是镇上人尽皆知的事。戚少商就坐在茅棚里看着，有的时候也恍惚会看见息红泪向自己走来，就像很多年前她坐在自己对面一起吃面。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小。
　　不过这次他只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走到了茅棚前，抬头看了看招牌，便大跨步地走进来。那掌柜地忙迎了出去：“不好意思，我们客满了。”
　　“客满？”年轻人眉头一皱，扫了一眼茅棚里的人，最后定格在戚少商身上，便用手指了指那张桌子，“不能坐在这边吗？”
　　“这……”
　　“没关系，”戚少商看到年轻人正看着自己，便把踏在凳子上的脚收了回来，然后干脆用袖子抹了两下，站起来笑了一下，“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虽然这么说，年轻人倒是没露出丝毫的不客气，只是点头致了谢，坐了下来，看着掌柜说了一句，“一碗面。”
　　掌柜正要呵斥他，戚少商一摆手，掌柜也就只好把话咽下去，去后面煮面。然后戚少商也笑着坐了下来：“这位兄台倒是器宇不凡。”
　　“阁下也是一派英雄气概。”年轻人看着他笑了一下，“戚大当家。”
　　“哦？你认得我？”戚少商这次真是感了兴趣。
　　“能一个人占一张桌子掌柜还不敢提出意见的人，怕是非戚大当家莫属了吧，”那年轻人又笑了一下，这次笑得很温和，于是方才的一身逼人的英气便收敛许多，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了，“其实在下是早有耳闻，这个时节连云寨的戚大当家很有可能到镇上来。但是当真有缘得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了。”
　　“何必客气。小兄弟尊姓大名？”
　　“在下顾惜朝。”年轻人微微点了下头，“不是客气，在写也算是寻着戚大当家而来。”
　　“哦，有事吗？”
　　“在下在路上丢了行李，现在一文不名，”年轻人嘴角微翘，“这碗面，还得请大当家出手相救了。”
　　戚少商看着他很久，然后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