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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一面之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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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归阑,黎明驱赶星月与乌云。
次日,蔺不言破天荒地起晚了,走进大堂时两个人已经坐在东边角落的一张方桌前吃东西,特地留出她的位置。
走过去,她坐下问道:“几时了?”
“辰时,不算晚。”陆行知指了指对面的王公子,“他没比你早多久,刚刚去叫可费劲,喊都喊不醒。”
共同经历昨夜伏击,王公子自认为和两人熟稔多了,胆子大上许多,听到这话,他迅速反驳道:“陆大哥不够义气,怎么能在姑娘家面前揭他人短呢!”
“我说的是实话。”陆行知不留情面地反驳回去。
“我爹说,与人讲话留三分。”
“可我又不是生意人,讲究这些弯弯绕绕作甚。”
刚说两句,王公子发现说不过此人,决定转移矛盾,往旁边探头问:“哎,姑娘,你平时受得了陆大哥这样?”
蔺不言正在默默地喝粥,放下碗本想说“受不了”,话到嘴边竟鬼使神差地道:“平日一路时还好。”
说完发现不太对镜,她自己又摸不着头绪,只好当脑子没睡醒,急忙补充道:“他这张嘴向来如此,比较喜欢呛人,不用放在心上。”
得了一番话,王公子仿佛认定有人可以撑腰,笑嘻嘻道:“陆大哥,你这样不会讨姑娘家喜欢的!”
江湖贯以“风流盗圣”名号的本人恐怕想不到,有一天竟会被边陲之地的毛头小子教训。
幸好陆行知不在乎这种称号,风流不风流倒是随他人说,以往行走各地无法用惹眼宝物,想活下来未免会易容出入各类场所,像青楼他肯定去过,早年一次是为了坐实风流恶贼名声,掩盖踪迹,后来是鬼市买到消息指向,再借做工名义蹲守线索。
只是江湖上关于他的风流韵事逐渐传起来后,开始一桩比一桩荒诞。
尤其前两年游走河东一带,陆行知特地易容在茶楼蹲守,听了一耳朵,故事绝对精彩绝伦,跌宕起伏,堪比时兴的话本子,可惜硬是没听出来,主人公是他吗?
之后越传越离谱,陆行知只当目的达到,心里连声道“妙哉妙哉”,世间传得他越恶越糟越风流,这颗混肴视听的烟雾弹越大,寻他踪迹之人万不会与此向联系,如此隐藏踪迹的好办法,何乐而不为。
可有道是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这些风流韵事传多便变成所谓事实,想再同人解释澄清会难上加难。
当初陆行知认为无足轻重,如今他有点儿在意了。
陆行知拿着散碎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重复小小抛起,再接住的动作,随着碎银叮叮相撞的清脆声,他说道:“其他姑娘喜欢与否我不在乎,有一位姑娘喜欢便好。”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王公子的眼神飘到临窗坐的蔺不言身上,小心翼翼试探道:“陆大哥,你是不是喜……”
“咳咳咳……”
最后一口粥刚咽下,蔺不言被呛住,连忙偏过头用手帕擦拭。
陆行知十分贴心地推来一杯茶水,“喝口水,慢点,我们不着急。”
幸好王公子是个属缺心眼的,看见自己“救命恩人”的异状,立马将当前事抛之脑后,嘘寒问暖一番,但蔺不言觉得王公子此人太过絮叨,陆行知嘴里能吞牛,不能再继续坐着慢悠悠吃饭,否则天知道二人凑一块能再聊出些别的什么来。
她决定,应该立即出发。
因此见那两人早已吃好,蔺不言喝了半杯茶水清嗓子,囫囵地吃完,马上提出道:“时辰不早,我们走吧。”
“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我朋友。”
王公子二话不说,起身付了银钱,他一副东道主做派,蔺不言本想推辞,恐再因付账鸡争鹅斗一番,到时真拖到正午才能抵达尚且事小,就怕大堂内争执引人注目,只好作罢。
蔺不言盯着王公子背影,心道:这两日得寻个机会还人情。
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架在中间,陆行知出声道:“会有机会的。”
突如其来的一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了句:“什么?”
正想接着追问,王公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吆喝着出发,路上不方便询问,蔺不言暂时收好,回客栈再说,可没想到这一收近几日再没机会提起。
结好账,三人走出客栈,朝医馆的方向前行。
入秋后,连日霏霏细雨泡的人骨头都酥了,尤其是西南边陲与临安、上京不同,雨不是一口气哗啦落完,是歇一阵来一阵,让人难以预测。
今日难得是一个艳阳天,街巷人流较往日多。
走了约半烛香,终于到达王公子口中那家医馆,一行人未走正门入,王公子领着蔺不言他们绕了一大圈,轻车熟路地找到侧门,进到医馆后方煎药的院子,一排药罐前正有一名身着灰色布衣、身材瘦小的小伙计摇晃蒲扇,看着火候。
王公子跑过去,一把搂住伙计肩膀,“瞧瞧,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哪有什么生……”
“是你!”
小伙计话尚未说完,刚转身,蔺不言瞬间认出这人,鬼市天机阁木牌楼处撞见的那名头戴黑纱帷帽的灰衣男子,而且他是皇城内的人。
形势变化来得太快,王公子瞪大双眼,诧异道:“姑娘,你们认识?”
本想脱口先问“是谁派你来的”,想起身边与此事无关的王公子,蔺不言顿了顿,回道:“我们是同乡,一面之缘。”
她走到跟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真巧。”小伙计先轻轻回了两个字,接着不慌不忙地提起一壶的煮好药罐,换上另一罐,做完这一切,接着说道,“终于与蔺姑娘、陆公子又见面了。”
“兄台来西南带的是寿春花还是艾篙?”
“你不怕惊了远方的门神?”
蔺不言与陆行知同时开口,问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分别指向“你是太子殿内还是寿春帝姬”和“如何从陈家和沈家的视线逃出京”。
而这番话,小伙计自然听懂了,当今太子是萧姓,当古语里“萧”常代“艾蒿”,
他笑道:“二位莫急,听我慢慢解释。”
听这话,蔺不言耐着性子,做了个请的姿态,小伙计换好最后几壶药罐,缓缓道来:“西南之地气候多异,上京老家的寿春花生长不便,又是躲人,自是不会带着。”
看来此人是太子殿内,蔺不言与陆行知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他随即明白,寻个通俗易懂的哑谜问道:“兄台当初消声灭迹是为躲祸事,那如今暴露给我们不怕再度惊扰吗?”
“不会的。”小伙子顺着话解释道,“那时主家想把我卖掉,我不从便被打个半死,后来被扔乱葬岗,有幸活命逃了,因而在家乡我已是个死人。”
听到这儿,蔺不言眉头一皱,插话道:“可当月官府记录死者只有两名女子,因不幸染病离世。”
小伙计解释道:“我本是女儿身。”
四方院落收拢秋日金黄色的光,洒在小伙计扯开脖颈前衣衫瞬间,光洁喉咙露出,清清楚楚地显出无任何喉结,随即她取下头顶帽子,长发散落。
当真是个女子。
蔺不言总共见过她两次,宫中与鬼市,此人眉眼长得硬朗,不如一般女子柔和,刻意隐藏、稍作修饰后外貌确实能达到雌雄难辨的效果。
秋阳逐渐刺眼起来,在场三人反应各不相同,唯独王公子整个人吃惊的差点儿咬舌头,手忙脚乱地抬手指向她,结巴道:“你你你你……”
“今日往来者较多,烦请帮我去大堂守着,我与蔺姑娘、陆公子有要事相商,多谢王公子。”小伙计打断无数个你字,指了指另一边通向医馆前厅的方向。
王公子拍胸脯应下:“包在我身上!”
这快速接受适应的能力,完全得益于没什么心眼,先前一番话他只当“好兄弟”与这两位远行客是有点儿交情的同乡,压根没细想对话,这会儿注意全然放在“好兄弟”变“好姐姐”,也正由于脑子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导致眼前吃惊归吃惊,转念一想,往日相处不是假的,女子又如何,同样是他的朋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
等人彻底离开后,蔺不言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秦,单名一个云。”
得了姓与名,蔺不言反而迟疑道:“秦姑娘,此处安全吗?”
秦云整理好衣衫,恢复最初模样,走到后门边,打开四处巡视,再搭上锁扣,回道:“世上哪有绝对安全之地,前厅是我师父坐诊,这家医馆出资者是王公子的父亲,二位放心。”
此人识得她与陆行知,必定知晓他们在寻何物,既然如此,蔺不言也不废话,直奔核心问道:“皇城中谁派你来的,那人认识李星还是李家后人?”
“均不是。”秦云说道,“是蔺大人。”
“他?”蔺不言不太相信。
“看来蔺姑娘有些吃惊。”秦云嘴角牵起一抹笑容,眼底情绪却是悲凉,缓缓道来前因后果,“我本身太子殿内一名侍女,负责殿内花草养护,可太子生性古怪,我某日浇水时不小心碰掉一朵芍药花,触怒殿下,命人活活打死我以示惩戒。圣人素来有仁爱之名,此事若传出去必然会引起骚动,后来宫里为掩盖此事寻了个病死借口,把半死的我丢去乱葬岗。或许是命好,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总之我凭一口气爬出死人堆时被路过的蔺大人救了。”
听到此处,蔺不言默默地抓住“路过”二字,若真是无心路过,她才不信,继而道:“他救你是为了让你办事?”
“救命之恩理应肝脑涂地。”秦云并未否认,偏头盯了一眼药罐,手中继续忙活,“蔺大人说我不能再留在京中,一旦被皇城内的人发现绝无活命的机会,之后他让我扮作男子,拿一样珍宝去鬼市作交易,再跟随行商队回西南夔州不空山山脚的小镇,等你们。”
这些话里问题太多,蔺不言眉头一皱,先挑了个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能到这儿?”
“这我便不得而知。”秦云话音一转,“我猜鬼市那次碰面是故意安排,引你们入宫探查,那么必定会查到宫里身死的人,自然会往西南境内搜查。”
若秦云猜测为真,那么证明父亲也是要查李家走水案真相。
此事走向越来越古怪复杂,蔺不言隐约察觉一丝异样,接着又问道:“他让你去鬼市是为何?”
“拿李星留在那儿的不空山地图。”秦云掏出一块素色锦帕,“鬼市主说,你们拿到便能知晓。”
接过拿东西,蔺不言摊开一瞧,什么也没有,连绣纹都没有,真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锦帕,这鬼市主也不知道搞什么玄机。她打算回客栈再与陆行知仔细琢磨其中玄机,便将其收好。
她朝人道谢:“多谢秦姑娘,我听王公子说你急需银钱为家人看病,这颗夜明珠便当作今日‘诊金’。”
秦云推辞道:“不用的。”
“姑娘自己也说,救命之恩理当报答,这线索于我们二人正如同救命。”蔺不言说的不是客套话,乃发自真心,若非有她等候在此,还不知道去哪儿块犄角旮旯里找不空山。
然而秦云依旧拒绝,推开蔺不言的手,解释道:“并非是不接受蔺姑娘好意,实在是没什么家人,我是个自小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万分活下来,因此才会作宫婢,如今论亲人唯有医馆师父,那话不过是诓王公子的。”
蔺不言怔住,低声道:“抱歉。”
“没事。”秦云摇摇头,“陈年旧事,我早不当回……”
话未说完,只见蔺不言走上前,拉过秦云的手,一颗莹润光亮夜明珠放置掌心,笃定道:“必须得给,先前承诺买不空山线索的银子,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秦云有些欲言又止:“蔺姑娘……”
“收下吧。”陆行知蓦地出声道,“我们今天只是来‘求医’的,没带多少银钱,只得用此作为诊金。”
弦外之音秦云听懂了,握紧掌心,“多谢二位。”
随后,蔺不言朝身旁人扬了扬头,示意“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想到陆行知还真有。
他问道:“秦姑娘,陆某尚还有一事请教。”
秦云放下手里东西,很是正式地回道:“陆公子客气,我定知无不言。”
陆行知没与人拐弯抹角,直言道:“王公子父亲的商队是否途经过磐安?”
秦云思索片刻,回答道:“不太清楚。我听王公子抱怨过,他们非西南本土人士,因与族内有矛盾,分家后搬迁来此地的。”
陆行知只道一句“多谢”,便对此戛然而止。
所有事情问完,留在此处太久会引起怀疑,还是早早离去为好,蔺不言决定道别:“秦姑娘,那我们先告辞。”
“蔺姑娘!”秦云特地叫住,跑进侧间,拎着一袋东西跑回来,嘱咐道,“这副治伤的药拿上,我见你右手有伤,想必一路遇到些危险,而且你们拿着这东西同王公子一齐从前厅出去,有他在只会被认为又来医馆捣乱。”
蔺不言心想:想来王公子时常来此处找秦姑娘,正巧可作掩护。
她颔首向人道谢,喊了声陆行知,径直朝外走去。
可是往常紧跟其后的陆行知走了两步,停住,没打算动,等蔺不言的身影消失在后院,他转身道:“秦姑娘逃出京随行的这支商队也为王公子家中?”
没想到此人又提起这事,秦云一愣,回道:“没错。”
陆行知又问:“你给王公子说的话全是骗他的?”
“陆公子放心,有关之事我半句未透露,哪怕是医馆师父,今后我会带着秘密入棺材。”秦云不加掩饰地承认道,“至于王公子那儿,只有我自己的身世是真话。”
“人生在世难得几人真心相待,若秦姑娘想留着这个好友,可以考虑寻个机会给他说清。”陆行知话音一顿,收敛神情,目光注视她,“当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姑娘是个聪明人。”
“陆某在此谢过。”
语罢,陆行知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追去,留下一脸愕然的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