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儒*

107、Chapter 102 父子

　　干尸其实是一种相当可怖的死灰色，但跟坏疽或烂肉相比，已经美观得多了，没有兰姬想像中得可怕。兰姬褪开尸骨上穿着的长袍，隔着薄薄的里衬裙，仍可看见不寻常的痕迹，“这……”她没再说下去，皱了皱眉，把长袍再往上褪一点，小心翼翼地拉起已经脆掉的里衬裙。

　　勒茍拉斯凝神注视着兰姬的神色，紧张地几乎不敢透气。

　　“你……”

　　“怎么样？”

　　“找两块干布给我。”还以为兰姬要说什么，勒茍拉斯几乎没有骂出声来，探手撕了一截下摆的里衬，连乱撕衣服会被瑶迪赛骂一顿的事情都抛到一边去，一面让棺盖遮住自己的视线，伸长手臂把布递给兰姬。

　　“令堂的死因是什么？”

　　“他们说是难产……但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

　　“她身上有外伤……”兰姬抬头瞥了勒茍拉斯一眼，“令堂不是骷髅，她是……干燥的，皮肤相当完整，她腹部看得出有外伤。照她的伤口附近的痕迹与精灵的复原速度看来，她一受伤，几乎立时就死了。不然……不需要大半天，伤口最边缘的地方若没有发炎、就会开始收口。”

　　“致命伤？”

　　“……她现在不会流血，也没有弹性，我无法判断伤口有多深。”兰姬垂着眼帘，“太暗了，你把插在那边的火把拿过来，替我举着。”

　　勒茍拉斯尽量让火把靠近棺盖，自己别过头去。兰姬点点头，“好，就这样别动了……火把别再动了……勒茍拉斯？”

　　“对不起，我尽量。”勒茍拉斯背靠着石棺，紧闭着眼睛，尽力保持他的手稳定不发抖。

　　兰姬沉默了一会，“你要知道真相，还是保持令堂的……完整？”

　　“什么完整？”

　　“她身体的完整。”兰姬刻意保持语气冷淡平稳，“她身上有的外伤有问题，如果你要知道更多细节，我必须把她……剖开来。”

　　“我……想知道真相，但是……”

　　“她身上的外伤，不是出于自然意外，是人为的。那是兵刃造成的伤……”

　　勒茍拉斯的声音克制不住颤抖，“妈妈她……”

　　兰姬心有不忍，“令尊一定知道详情，直接去问他……”

　　“他不肯说的。他不惜让我戴上新月之钻，在那力量的保护下，我对一切都感到安稳，不会主动去思考细腻的问题……他不惜把我养成一个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怪物，都是为了隐瞒我。”

　　“还有谁会知道？比方说……长年跟在瑟兰督伊陛下身边的叶达？”

　　“我出生的时候叶达不在幽暗密林。其实……其实整个秋园只有我、还有比我小的精灵不知道那些事情。他们集体隐瞒我，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有去思考。而我跟秋园的大家都很亲近，妳刚刚也亲眼看到了，他们并不怕我，跟我几乎不保持什么距离，但没有谁肯告诉我实话。那一定是王上的严令。”

　　兰姬犹豫片刻，“即使我把她剖……剖开，能知道的事情也很有限。你有没有把握？如果我们掌握了一些事实，你能就此质问吗？”

　　“兰姬？”

　　“你总得自己决定，勒茍拉斯，这是你的母亲。但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已经不会痛了，但我……”

　　“……我轻轻的，我保证。”

　　勒茍拉斯点了点头，用他没有拿着火把的那只手掩住了脸。

　　◇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股力量把他手上的火把拿开。

　　“怎么样？”

　　兰姬没有答话，把火把插好，小心地拉着石棺盖两边的铜扣，慢慢把棺盖放好扣妥，用手上的干布还算干净的一边把手略擦了擦，坐到勒茍拉斯身边。勒茍拉斯看见她坐下，突然觉得自己腿上也没了力气，整个身子软下来瘫坐在地上。

　　“令堂的产门上……”兰姬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她先受了伤，已经无力生产或没有意识、甚至已经死亡，在这之后，你才出生的。”

　　“……嗯。”勒茍拉斯的眼睛看着地上铺着的石板，紧抿住薄唇，没有出声。

　　“刺伤她的兵刃，是只有单面开刃、而剑身略有弧度的兵刃，弯度相当大……不但比你的双刀还要弯，也比哈迪尔那样的长剑弯一点。”兰姬轻轻抬起手上的匕首比划给勒茍拉斯看，“在这个长度左右，弯度就到这里了。刺得非常深。”她对武器不够熟悉，努力想了想，“整支兵刃的长度无法估计，因为她受伤的时候，肚子里有胎儿跟胎盘那些东西。但至少有六吋长……”

　　“至少刺了六吋？”

　　“不知道胎儿那时候多大，只知道已经伤到骻骨内侧，确定超过六吋。”

　　“她怀孕之后，没有理由离开秋园，十有八九，是精灵伤了她。伤了她的那支兵刃，长度大概不会比妳的匕首更长，否则整支就是圆弧形的了，没有什么精灵会用那种东方兵器。就精灵来说，这种兵刃多是像妳这样身体娇弱、没有什么力气的女孩子用的，像妳手上这把匕首这么直，一般很少给女性使用。”

　　“这把匕首本来是哈迪尔的。”兰姬顺口回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如果照你所说，真是女子所为，那应该是在很近的距离刺的。因为这一刺的力道，一定非常大，精灵的骨骼是很坚硬的。然而令堂非常娇小，大概只有五尺三吋，而她身上的伤是由下往上刺进去的。这个凶手除非是跪着或躺着行凶，否则她一定比令堂更娇小……刻意把手臂摆低，一般来说很难施力。”

　　“秋园的女性，只有小小比妈妈还矮。但小小那时还没出生，而且她连剪刀都不太敢拿。”

　　“我不认为伤害了令堂的精灵还有命留在秋园。瑟兰督伊阁下会放过凶手吗？”想起瑟兰督伊的城府与手段，兰姬不免有些心惊，“我看凶手若不是逃了，就是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可能……凶手是他没有办法惩处的对象……比方说，在我爷爷东渡之前，巨绿森的西尔凡精灵长老。”勒茍拉斯相当懊恼，“我听说过许多位长老的名号，但没办法判断是谁。有很多在我还没出生之前，就死去或是离开幽暗密林了，根本没有见过，怎么知道高矮胖瘦？”

　　兰姬突然跳了起来，拉住勒茍拉斯的手臂，“这就去问瑟兰督伊阁下！你有理由了，你有权力知道害死你妈妈的凶手是谁，他不能瞒着你！”

　　“还有一个疑点。”勒茍拉斯瞥了旁边那具小一点的石棺一眼，“你忘了那个额冠？”

　　“呃……旁边那具小一点的石棺，是做什么的？”

　　“小的那一具……我一直以为是王上替我准备的。但一个父亲怎么会在孩子还没有决定成为战士之前，就替孩子准备好棺材？一个父亲又怎么会认为他的孩子不会结婚？而替他自己的独生子准备了单人的棺材？”

　　◇

　　勒茍拉斯替兰姬撑起棺盖后，便问她独自留在墓室里会不会害怕，找了个藉口，单独走到石门外头去了。兰姬心里其实是怕的，但她知道勒茍拉斯需要独处，或许他需要哭一下。再坚强的战士也有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她才堪验出一个初步的结论，门外响起了她现在最害怕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争辩。

　　无论如何，刚刚亲口答应勒茍拉斯要支持他了！

　　兰姬小心放下棺盖，努力深呼吸，硬着头皮走出墓室。

　　“你连你妈妈都敢惊扰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瞒着我，我为什么要去惊扰妈妈的遗体？”

　　“你带了谁来？”

　　“带了我，瑟兰督伊阁下。”兰姬的身体在白斗篷里簌簌发抖，声音则跟身体发抖的频率同步也发着抖，“勒茍拉斯，你要知道结果吗？”

　　“什么结果不结果的？”

　　“那是一个男性精灵，颚骨轮廓跟勒茍拉斯极相像，致命伤是左胁下靠近背部的地方，跟刺伤你的王后的兵刃是同一把。”

　　瑟兰督伊转过头怒视着兰姬，“妳……”

　　“他是我哥哥！”勒茍拉斯握紧拳头，突然喊起来，“是不是？他是我哥哥！他是因为保护着妈妈才死去的，他……”

　　“是谁让她有这个权限去检视……检视……”瑟兰督伊也握紧拳头，对着儿子喊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你们怎么敢擅自闯进……”

　　“检视谁？你连说都不敢说！”

　　瑟兰督伊忍无可忍，一拳向勒茍拉斯的下颚挥击过去。他猝不及防，没避开瑟兰督伊那电光火石的一击，整个身子往石壁上摔了过去，重重跌了一跤。瑟兰督伊自己显然也吃了一惊，待要伸手去扶儿子，勒茍拉斯已经跳了起来。

　　一脸倔强的神情，只觉得万分眼熟，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勒茍拉斯活了四百多年，向来被捧在手心里，长这么大也没被父亲打过一下，心里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顿时口不择言，“我妈妈跟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能不能不要提起他？”瑟兰督伊挥着手退了一步，“你能不能不要提起她？能不能不要提起那些事？”他吼得连声音也嘶哑了，又退了一步，“能不能放过我？”

　　“凶手是谁？如果不是你放走凶手，你怎么会不敢说？”

　　瑟兰督伊挥动着手，待要开口，勒茍拉斯向前踏了一大步，紧逼着他，“是你放走凶手！”

　　兰姬吓得声都不敢出，突然瞥见他脚下，尖叫起来，“不要再往后退了！”

　　“你……”瑟兰督伊还没能出声，高大的身子向后踏空，顺着石梯摔了下去。

　　◇

　　勒茍拉斯说得嘴硬，其实心肠极软。

　　见瑟兰督伊失足摔了下去，连忙跟着向下跃，慌乱中也没有踩稳，在离石梯回转的平台还有四五阶时，自己也摔了一跤。甚至来不及爬起来，就用膝盖迅速蹭到瑟兰督伊身边，一叠声喊着爸爸，急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兰姬赶上去，简单检视了一下瑟兰督伊的伤势。他头脸摔在极坚硬的石壁上，初步看出他颚骨裂开来、左手左腿全脱了骱，左耳擦伤，脸颊上也带了一大片。看着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连忙帮着把瑟兰督伊扶到勒茍拉斯背上。

　　勒茍拉斯被父亲这么一摔也慌了手脚，背着父亲几乎走不动。听兰姬说应该没有大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一下子就跑得比银鸢飞行还快，三段长梯都是跳着下去的。堪堪到了底下的石门，瑟兰督伊便转醒过来。

　　“蠢蛋，放我下来！”下颚都歪了，说话还这么清楚灵便？兰姬连忙退开两步，让出点空间让他跳下来。

　　“爸爸？”

　　“谁是你爸爸，给我退下！”瑟兰督伊拐着伤腿气岔岔地往前一直走，勒茍拉斯蹑着小步紧跟在后面追着，一时也不敢开口喊。兰姬对石雕洞府深处的路径又不熟，莫可奈何，只好跟着父子俩一路直奔出去。

　　“爸爸、爸……”听得瑟兰督伊冷哼一声，勒茍拉斯连忙改口，“王上，你……”

　　“你住口！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跟我说话！”

　　勒茍拉斯气往上涌，站定脚步，“你不跟我说谁是凶手，我才不要跟你说话！”

　　“哼！很稀罕？”

　　兰姬小跑步跟到勒茍拉斯身边，喘着气，压低声音，“怎么办？”

　　“拜托妳了，追上去吧……我不放心他身上的伤。”

　　“……既然不放心，那你使什么性子？”

　　“妳该问他使什么性子。”勒茍拉斯抬高了声音，“我爸爸最任性、最幼稚了！”

　　“哼！”瑟兰督伊拐进转角之前还扔了一句，“呆鸟、笨驴、傻萝卜，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