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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琴叶来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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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将极乐教的朱红殿宇裹成一片素白。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雪沫簌簌落下的轻响,漫过山门,漫过阶前的铜铃,漫过世间所有的声息。
山门之外,一道单薄的身影正蜷缩在风雪里。是一位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门板,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叩响门环,那声响细弱得像风中残烛,若不是鬼的听力更加灵敏,这对母子恐怕早已被大雪掩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山之中。
“教主大人……求您帮帮我……”
妇人的哀求细如蚊蚋,混着风雪飘进殿内。童磨抬眼,彩色的眸子里漾着惯有的温柔笑意,他侧头对身侧的杏子低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去,让侍女把她们带进来安置。”
在外人眼里,极乐教主慈悲渡人,收容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子,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善举。
杏子应声起身,目光掠过被侍女搀扶进来的妇人,最终落在那襁褓之中。婴儿的小脸干净得像剥壳的鸡蛋,眉眼精致。鬼的本能让她舌尖泛起一丝渴望,这孩子闻起来肉质细腻,定是难得的美味。她指尖微动,却被童磨轻飘飘地按住手腕。
“别惹麻烦。”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留着她们,可比一口吃掉有趣多了。”
杏子悻悻地收回手,垂眸立在一旁。
夜色渐深,殿内烛火摇曳。妇人喝了热粥,又被擦洗干净了脸,终于悠悠转醒。褪去脸上的脏污,那些家暴留下的伤痕便赤裸裸地暴露在烛火之下,更加触目惊心。颧骨高高凸起,衬得眼眶越发凹陷,半边脸颊青紫交错,带着未消的瘀肿,一只眼睛浑浊无神,显然是被殴打到彻底失明。眉骨处一道结痂的裂口蜿蜒而下,下颌还有一圈暗紫色的指印,像是被人狠狠掐过的痕迹。裸露在外的手腕上,也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细碎伤痕。
杏子的目光凝在那些伤痕上,眉头倏地拧紧。她成为下弦二后,血鬼术就可以吞噬吸收其他的鬼,一并吸收对方的身世、情绪与感知。这些破碎的记忆被她藏在心底最深处,没被无惨大人发现过,但同时自己也有着更强的共情能力,这对鬼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你叫什么名字?”杏子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我...我叫琴叶。”妇人怯生生地开口,话音未落,泪水便滚落下来,滴在满是伤痕的手背上,“这些伤...是我丈夫打的。他和我婆婆一起欺负我,拳头落在我身上,我躲都躲不开...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抱着孩子逃了出来...求求你们,收留我吧...”
琴叶的哭声细碎而绝望,童磨坐在一旁,听着听着,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抬手拭去泪水,眼底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那悲悯的神情,虚伪至极。他倾身向前,温柔道:“真是可怜呢。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极乐教吧...”
杏子看着琴叶脸上那片青紫的瘀伤,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一些模糊的碎片在脑海里闪过——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花海里的她满身伤痕,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些记忆太过零碎,她抓不住分毫,可那份切肤的疼,却真实得让她喉咙发紧。
鬼使神差地,她看着琴叶泪眼婆娑的模样,轻声开口,语气笃定得不像自己:
“放心吧,我能听到神明的声音。神明说,你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殿外的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撞在窗棂上沙沙作响。烛火猛地一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与童磨交叠在地面的影子轻轻一颤。杏子垂着眸,恍惚间觉得这句话的语调,竟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空。
后来琴叶留在极乐教了,极乐教的雪化了又落,春去秋来,琴叶的日子竟真的生出几分暖意。
她是个极勤快的人,从不用人吩咐。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洒扫庭院,将落雪堆在廊下,露出青石板干净的纹路;午后便守在膳房,为信徒们熬煮热粥,炊烟袅袅里,她的身影单薄却利落。褪去了初来时的憔悴,她脸上的瘀伤渐渐淡去,依旧清瘦,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温婉。她的孩子也长大了些,蹒跚着步子跟在她身后,抓着她的衣角呀呀学语,软糯的童声,是这极乐教里难得的鲜活。
而且她和别的信徒不一样,她从来不会抱怨生活的苦难,因为极乐教的日子总比她原先的家要好。她总喜欢挎着竹篮往山外跑,回来时篮里盛着半筐沾着晨露的野花,都被她仔细地放进童磨与杏子房中,让冰冷的屋子里,总算多了几分活气。
杏子起初是厌烦琴叶的,厌烦她身上挥之不去的人类气息,厌烦她看自己时,眼底那份毫无保留的温和,更厌烦她总像个老妇人般,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天凉添衣”“殿内风大”。
直到那日,琴叶采买物资归来,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兴冲冲地跑到杏子面前。她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一支莲花发钗,银质的钗头錾着栩栩如生的莲纹,还带着街边小摊的烟火气。紧接着,又掏出几样花花绿绿的点心,最上面的,是裹着樱叶的荻饼。
“神女大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琴叶虽然有一只眼睛失明了,但她的两只眼睛都亮亮地看着杏子,“这个樱花荻饼,是我没嫁人前最爱吃的。那时候总盼着春天能吃上一口...”
她说着,便掰了一块荻饼往杏子嘴里送。
杏子下意识地想躲,鼻尖却先一步嗅到了那股甜腻的糯米香。鬼的本能让她胃里一阵翻搅,那是属于人类食物的、令她反胃的气息。可看着琴叶眼底的期待,她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一股诡异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混着樱叶的微涩,口感黏腻得让她浑身难受。她死死地攥着拳头,硬生生压下喉咙口的呕吐感,将那口饼咽了下去。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痒,她忍不住微微嘟起嘴,眉头也蹙了起来。
琴叶没察觉她的异样,只当她喜欢,笑着抬手,将那支莲花发钗簪进她的发间。冰凉的银饰贴着头皮,带着琴叶指尖残留的温度。
“神女大人看着年纪比我还小呢,”琴叶摸着钗头的莲纹,轻声絮叨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嫁人了...不过神女不一样,神女是要陪着教主大人的,应该就不用嫁人啦。这钗子是我特意挑的,您戴着真的很好看。”
杏子听着她叽里咕噜的话,只觉得那口荻饼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吃,实在是太难吃了。她不愿伤了琴叶的心,可生理的本能终究压不住,猛地偏过头,将那口没消化的荻饼吐了出来,连带着些许没消化完的人类躯体的血水,溅在地面上,刺目得很。
琴叶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慌慌张张地扶住杏子,连声问:“神女大人,您怎么了?是不是这荻饼不干净?还是我...我惹您不舒服了?”
杏子连连摆手,想说“没事”,喉咙里却泛着腥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可琴叶已经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去找童磨了。
童磨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惯有的温柔笑意。他与杏子对视一眼,两只活了近百年的恶鬼,心照不宣地演起了戏。他伸手探了探杏子的额头,又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对琴叶道:“许是殿内寒气重,她又贪嘴吃了凉食,无妨的,歇会儿便好。”
琴叶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去熬姜汤,脚步匆匆,生怕慢了半分。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杏子看着琴叶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泄了气似的垮下脸,伸手从油纸包里捡起那半块被她啃过的荻饼,坏心眼地踮起脚,塞进了童磨的嘴里。
“喏,难吃的东西,给你。”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童磨的唇瓣触到那片樱叶时,瞳孔微微缩了缩。
樱花的甜香漫进鼻腔,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片段猝然重合。很多很多年前,还是小丫头的杏子,曾攥着他的衣袖,仰着小脸,说等春天樱花开了,给他带樱花荻饼吃。但是她食言了。
后来啊,后来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好像是那场大火,把漫山的樱树烧成灰烬,也把那个会对他笑的小丫头烧成了鬼。再后来,她成了鬼之后也要来找他。
这荻饼的滋味,依旧甜得发腻,依旧带着让鬼反胃的腥气,像吞了一口浸了水的烂泥。换作平时,他定会嫌恶地吐出来。可此刻,看着杏子眼底狡黠的光,看着不远处琴叶忙前忙后、生怕怠慢了神女的身影,他竟鬼使神差地细细咀嚼了两下,喉结滚动,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股甜意漫过喉咙时,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杏子看着童磨的脸色,忽然觉得没意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童磨立在原地,指尖轻轻摩挲着唇角,彩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却又转瞬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他依旧笑着,那笑意温柔得恰到好处,和往常哄骗信徒时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檐角的云忽然散开,一缕阳光漏下来,落在他抬起的手腕上。鬼的肌肤最怕日光,熟悉的灼痛感瞬间漫上来,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闪身避开,竟怔忪了片刻,直到那点刺痛变得清晰,才慢条斯理地将手缩回阴影里。
他望着杏子跑远的方向,唇边的弧度未变,只是那双向来无波的眼眸,空茫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