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11、第十章 试探

　　伦敦东区的夜晚，是属于另一种规则的。当白日的喧嚣沉寂下去，那些隐藏在破败街道深处、门面不起眼的场所便开始苏醒，散发出混合着廉价烟草、汗液、酒精和赤裸欲望的浓烈气息。

　　其中，“血与荣耀”赌拳场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一座废弃仓库的地下，通风极差，空气污浊不堪，但每晚都吸引着大量寻求刺激的赌徒、亡命之徒和试图在此证明自己的拳手。

　　今晚的气氛尤其躁动。场中央简陋的木质拳台上，两名拳手正在进行一场近乎野蛮的搏斗。

　　没有复杂的规则，只有最原始的角力与击打。

　　汗水、唾液和鲜血飞溅，台下观众的嘶吼声、咒骂声、下注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

　　昏暗的煤气灯在烟雾中摇曳，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在拳台正上方，有一个用铁架和木板搭起的狭窄看台，视野最佳。

　　此刻，看台上坐着几个人，与下方狂热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们沉默地注视着拳台，眼神冷静得像在评估货物，而非欣赏比赛。

　　为首的一人，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栏杆。

　　他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坐在那里，就像一块磐石，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便是“豺狼”连野漪，WV组织的老大，一个在短时间内以铁腕和谋略迅速崛起的名字。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下颌线条坚硬，嘴角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颜色是一种罕见的、近乎琥珀色的浅褐，在昏暗光线下却反射出如同掠食动物般的幽绿光泽，锐利、冰冷，仿佛能瞬间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贪婪。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毫不张扬的深色西装，与周围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却更凸显其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拳台上的搏斗接近尾声。

　　一名身材壮硕、满身刺青的拳手明显占据上风，他的对手是一个看起来年轻些、身形更敏捷的小伙子但他已摇摇欲坠，口鼻都在淌血。刺青拳手发出一声得意的咆哮，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连野漪微微偏头，对身边一个手下低语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那名手下立刻点头，迅速消失在通往后台的阴影中。

　　片刻之后，情势突变。

　　当刺青拳手再次猛扑上前时，那看似濒死的年轻拳手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与他虚弱外表不符的狠厉光芒。

　　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灵巧侧滑步避开重拳，同时一记精准、刁钻的上勾拳，以近乎诡异的角度狠狠击中了对手的下颚软骨处。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被淹没在喧嚣中，但刺青拳手庞大的身躯却猛地一僵，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愕然，随即像一堵墙般轰然倒地，直接失去了意识。

　　场下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喧哗——有狂喜的欢呼，有输钱的咒骂，更多的是对这场逆转的震惊。

　　连野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轻轻摆了摆手。立刻有几个穿着同样低调但眼神警惕的人上前，开始迅速而有序地清理现场，支付赢家的赌金，并将昏迷的拳手拖走。整个过程高效、冷静，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示出其组织内部极强的纪律性和掌控力。

　　“看来，‘屠夫’杰克的时代结束了。”连野漪身边，一个面容精悍、留着短须的男人低声说道，他是连野漪的副手。

　　连野漪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拳台上，而是缓缓扫视着台下的人群，像是在搜寻什么。

　　“新的规则，需要新的血液来书写。告诉那小子，他做得不错，以后东区的地下拳赛，由他负责维持秩序。”

　　“是。”副手应道，眼中闪过一丝敬畏。

　　连野漪的手段总是如此，看似冒险，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既能立威，又能收获真正有用的人才。

　　就在这时，赌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路。连野漪的目光瞬间锁定过去，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更盛。

　　叙月来了。

　　她没有带大队人马，只带了公羊严道司和两名贴身护卫。但她一出现，整个喧嚣的赌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冰，温度骤降了几分。

　　她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黑色装束，银白色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寒刃的反光。

　　她的步伐沉稳，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上方看台的连野漪身上。

　　没有任何挑衅，却自带一股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感。

　　公羊紧随其后，银白长发束在脑后，面容冷峻，眼神如同扫描仪般审视着每一个潜在的威胁。他的存在，更增添了叙月一行人的压迫感。

　　连野漪缓缓站起身，走下看台，迎了上去。两人在距离彼此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最狂热的赌徒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对峙气氛。这是两大新兴势力首领的第一次正式碰面。

　　“湾鳄，”连野漪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到叙月耳中，“久仰大名。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豺狼，”叙月的回应同样简洁，声音冷冽，“你的地盘，总要亲自看看，才知虚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火花四溅，却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都在评估，都在试探。

　　连野漪看到了叙月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冷静和掌控力，绝非寻常帮派头目可比。

　　叙月则看到了连野漪目光中那份野兽般的敏锐、果决和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巨大能量。

　　“看来，我们有些共同的……邻居，不太安分。”连野漪意有所指，显然指的是那些试图在两大势力夹缝中生存、时而挑起事端的小帮派。

　　“噪音需要清除，秩序需要建立。”叙月回答得直接，“但清除的方式，决定未来的格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试探性对话进行时，连野漪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叙月耳后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旧疤痕。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骤然击中了他。

　　那是在更早的年月，在一场与现在截然不同、却同样残酷的冲突中，一个代号“银毫”的年轻女孩，为了掩护队友撤离，耳后曾被流弹划过，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痕。

　　连野漪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他死死盯着叙月，试图从那冷峻的面容上找到更多熟悉的痕迹。

　　岁月改变了很多，但那眼神深处的某种东西，那种即使在绝境中也绝不低头的倔强和冷静，却依稀可辨。

　　“……银毫？”连野漪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叙月灰色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这个代号，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了。她也仔细地看向连野漪的脸庞，剥离掉岁月留下的沧桑和狠戾，逐渐与记忆中那个同样年轻、冲动却异常可靠的队友“豺狗”的形象重合。

　　沉默。长达数秒的沉默。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公羊警惕地向前半步，手已按在了腰间。

　　然而，预想中的冲突并未发生。叙月抬起手，极其轻微地制止了公羊。

　　她看着连野漪，眼中的冰冷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恍然的神色。

　　“看来，命运的舞台，总是喜欢安排一些意想不到的重逢。”叙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语气已悄然改变。

　　连野漪脸上的戒备和试探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慨和警惕的复杂表情。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手下全部退开。

　　“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连野漪说道，语气不再是面对敌对首领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后、亟待厘清现状的迫切。

　　几分钟后，在赌场后方一间隔音效果极好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连野漪、叙月和作为绝对心腹的公羊三人。门关上的那一刻，外界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

　　“真没想到，‘湾鳄’竟然是你。”连野漪靠在办公桌边，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荒诞的笑意，“当年一别，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叙月接口道，语气平淡，“我也以为，你会在那场清洗中消失。”

　　“差点。”连野漪的眼神暗了一下，似乎不愿多提旧事，“我们都活下来了，而且……都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气氛变得微妙。曾经的战友，如今各自掌控着庞大的地下势力，地盘相邻，利益难免摩擦。是敌是友，需要重新界定。

　　“叙月，”连野漪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语气认真，“过去的交情归交情，但现在是现在。我的组织需要生存，需要扩张。”

　　“彼此彼此。”叙月回应，“我的原则是，秩序高于一切。混乱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连野漪挑眉。

　　叙月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单的伦敦地图。她伸出手指，在代表双方势力范围的模糊边界上划了一条线。

　　“以此为界。东区的码头和赌场生意，你主导，我的人不插手。北区的酒类走私和地下金融，由我掌控，你的人退出。至于那些不安分的小角色……”叙月的手指在几个交界点点了点，“情报共享，必要时，联合清理。”

　　连野漪仔细看着地图，大脑飞速运转。

　　叙月的提议并非退让，而是一种基于现实实力的理性划分，避免了不必要的消耗战，对双方都有利。

　　这确实是“银毫”的风格，冷静、务实、目光长远。

　　“可以。”连野漪最终点头，“但我要加上一条。任何一方，不得主动接触或策反对方的核心成员。这是底线。”

　　“同意。”叙月没有丝毫犹豫。忠诚，是她和连野漪这种人都最为看重的东西。

　　连野漪走上前，伸出了手。叙月看着他，也伸出了手。

　　两只手在空中紧紧一握。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新的、基于互相认可实力和过去信任基础的默契，已然达成。

　　“看来，伦敦这片天，够大，容得下两头猛兽。”连野漪松开手，语气缓和了许多。

　　“前提是，各自守好各自的领地。”叙月淡淡回应。

　　没有欢庆，没有盟约，只有最简洁的利益划分和互不侵犯的承诺。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远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可靠。

　　当叙月和公羊离开赌场时，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连野漪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的车队消失在雨幕中，琥珀色的眼眸中神色复杂。

　　故人重逢，并未带来多少温情，反而让未来的局势变得更加微妙和……有趣。

　　他知道，和平是暂时的。

　　但在那最终不可避免的碰撞到来之前，这段由往事铺垫的休战期，对双方而言，都至关重要。豺狼与湾鳄，这两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猛兽，在伦敦的阴影下，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危险而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