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27、第二十六章 身世

　　盛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与残存的酒气。

　　巨大的厅堂重归空旷，只有几个负责清扫的底层成员在默默收拾着残局，他们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渺小而疲惫。

　　之前充斥着的笑语、恭维、试探与交锋，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寂静，仿佛一场华丽而短暂的幻觉。

　　叙月没有留在主厅。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位于建筑最深处、隔音效果最好的那间属于她的私人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嘈杂彻底隔绝。

　　她脱下那件象征着宴会主人的银灰色缎面长裙，换上了一身更为舒适的深色便装，动作不疾不徐，但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心，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桌灯，光线在巨大的桃心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却无法驱散房间四角深沉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皮革和淡淡雪茄的味道，这是她熟悉且能让她感到掌控感的气息。然而今晚，一种难以言喻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伦敦夜雾，泰晤士河的方向只有几点模糊的、如同鬼火般的航标灯影。

　　宴会很成功。与连野漪的联盟得到了充分展示，潜在的合作伙伴得到了安抚或威慑，组织的实力和影响力毋庸置疑地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但正是这种“顺利”，让她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红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无尽的黑暗，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晶在凝结。

　　不是针对连野漪。

　　那个男人虽然如豺狼般危险，但他的野心和欲望是直白的，他的承诺在共同利益的捆绑下具有可信度。

　　他们的握手言和，是基于对彼此势力范围的尊重和现实需要的考量。那种危险，是可预见的，可谈判的，甚至是可以利用的。

　　让她不安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更阴冷、更隐蔽、更……无处不在的东西。

　　在整个宴会过程中，她一直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不是来自那些明面上的宾客——他们的打量带着好奇、敬畏或算计，她都一一察觉并能精准地分辨出来。

　　这种窥视感，更像是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穿透了喧嚣的人群和璀璨的灯火，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遥遥地黏在她的背后。

　　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标本般的冷静。

　　这种视线，她并不完全陌生。在很多年前，在她还被困在那个冰冷修道院的时候，在她每一次试图反抗或逃跑时，似乎都曾感受过类似的、来自更高处的漠然注视。那是属于更庞大、更古老、更不为人知的力量的视线。

　　BXX。

　　这个名字如同幽魂，在她脑海中浮现。尽管暮也的情报网至今未能完全勾勒出这个组织的全貌，只知道它深植于伦敦乃至整个不列颠的权力核心，触角涉及金融、政治、情报等各个领域，行事风格诡秘而高效，且似乎对叙月这个新兴势力的崛起，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今晚那道视线，是否就来自BXX？他们在暗示什么？警告什么？还是仅仅在……确认什么？

　　一种强烈的、想要追溯根源的冲动，在她心中翻涌。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为何会被遗弃，为何会吸引BXX这种庞然大物的目光。这种对自身模糊身世的探究欲，在过去一直被求生的紧迫感和组织发展的压力所压制，但在此刻，在取得阶段性成功、外部威胁似乎暂时缓解或者说，以另一种更可怕的形式浮现之后，这种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需要和人谈谈。不是下达命令，不是听取汇报，而是真正地、坦诚地交换内心的疑虑。在这个由她一手建立、却同样被她用层层盔甲包裹的王国里，能让她卸下部分心防的，只有一个人。

　　她按下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铜铃。片刻后，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公羊严道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已经换下了宴会时那身略显正式的衣服，穿着平日那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银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束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醒而专注。

　　“老板。”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

　　“坐，道司。”叙月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自己也在桌后坐下。她罕见地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公羊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能感觉到叙月今晚的情绪有些异常，那种惯常的、如同磐石般稳定的掌控感下，似乎涌动着一丝罕见的迷茫。

　　“今天的宴会，”叙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怎么看？”

　　“很成功。”公羊的回答言简意赅，“连野漪展示了足够的诚意，也震慑了潜在的摇摆者。我们的联盟短期内是稳固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有几个来自金融城和苏格兰场的面孔，之前接触不多，需要后续跟进评估。”

　　叙月点了点头，公羊的看法与她一致。她话锋一转，灰色的眼眸直视着公羊：“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人，你有没有感觉到……别的什么？”

　　公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回想着宴会上的细节，那双总是充满焦虑但极其敏锐的眼睛微微眯起：“会场西北角，靠近通风管道入口的地方，有两个侍应生的动作有些过于标准，不像是临时招募的人。另外，二楼观礼台左侧的帘幕，在连野漪发表祝酒词时，有过一次不正常的轻微晃动，但当时那里并没有安排我们的人。”

　　叙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公羊对细节的观察和安全的警惕，从未让她失望。这正是她依赖他的原因之一。

　　“不仅仅是这些。”叙月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很远，很冷……不像是在场的任何人。”

　　公羊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些。他了解叙月，她的直觉往往比最精密的情报更先一步触及真相。“BXX？”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可能。

　　“不确定。但很像。”叙月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背对着公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道司，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很久以前就该想，却一直没机会，或者说……不敢去想的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缓缓转过身，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她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深邃莫测。

　　“我想查清我的身世。”她看着公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不是指修道院那段日子。我是说，在那之前。我是谁？来自哪里？我的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遗弃我？还有……BXX，他们为什么似乎对我……格外‘关注’？”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偶尔爆开的木柴噼啪声，衬托得这寂静更加沉重。

　　公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的担忧。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

　　“老板，”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是组织的未来。挖掘过去，尤其是可能牵扯到BXX这种存在的过去，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这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可能会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反对在意料之中。公羊严道司，他最核心的追求就是秩序与安全。对他而言，未知的过去意味着最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源。

　　“正因为他们可能与我有关，才更要查清楚！”叙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激动，“难道要等到他们拿着我完全不了解的‘真相’打上门来，我们才被动应对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了解自己的根源，我们永远像是在黑暗中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但现在的敌人是看得见的！连野漪，还有其他虎视眈眈的帮派！我们应该集中所有精力巩固联盟，扩张势力，而不是分散力量去追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真相’！”公羊也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银白色的发丝有几缕散落额前，让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出现了一丝裂痕，“更何况，如果……如果查到的真相，是您无法承受的呢？”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不忍和恐惧。

　　无法承受的真相。这句话像一根冰刺，精准地刺中了叙月内心最深的恐惧。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许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所以才会被遗弃，才会被BXX这种组织“关注”。

　　但正是这种可能性，让她更加无法放任不管。她必须知道。无论是为了复仇，为了解脱，还是仅仅为了……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道司，”叙月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坚定，“我明白你的担心。我也害怕。但害怕不能解决问题。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拔出来，我永远无法安宁。”她走到公羊面前，注视着他充满焦虑的眼睛，“我需要知道。我需要你帮我。”

　　公羊看着叙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脆弱，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了解她，一旦她做出了决定，尤其是关乎她自身根源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他的职责，从来不是阻止她，而是尽一切可能保护她，让她在前进的路上少受伤害。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了下去，那是无奈的妥协。“……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从最外围、最不引人注意的渠道开始查起。

　　但必须极其谨慎，不能动用核心情报网，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尤其是……BXX的怀疑。”他艰难地补充道，“而且，一旦发现任何可能危及您或组织安全的迹象，调查必须立刻停止。”

　　“我明白。”叙月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她知道，这已经是公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支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得到允许后，暮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黑衣，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拿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叙月，公羊先生。”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刚刚截获并破译了一段非常短暂的、加密等级极高的定向信号。信号源无法精确定位，大致方向……指向河对岸的议会区。信号内容只有一个词——”

　　她将纸条放在书桌上。

　　叙月和公羊的目光同时落在纸条上。上面只有一个用密码笔写下的单词：
　　“观测结束。”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道冰冷的视线，并非错觉。盛宴之下，暗潮已至。

　　而对身世的追寻，注定将把这股暗潮，引向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