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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三章 无心之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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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XX试探性攻击的余波,像一层厚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油污,笼罩在叙月组织总部的上空。
尽管公羊严道司以惊人的效率稳定了内部防务,暮也的情报网络如同精密的手术刀般切入伦敦的黑暗脉络搜寻敌踪,西亚带领的快速反应小队也像绷紧的弓弦般随时待发,但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仍渗透进这座钢铁堡垒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片高度紧张的氛围中,钟肆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发条。
他被要求紧随暮也,协助处理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真伪难辨的信息碎片。这本是发挥他“蝶海”潜质的绝佳机会,但此刻,每一份经过他眼前的情报,都可能预示着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每一个微小的判断失误,其后果都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
他紫罗兰色的眼眸下是挥之不去的青黑,即使在难得的间隙,手指也会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在桌面或大腿上敲击着不存在的密码,大脑无法停止运转,也无法停止恐惧。
他恐惧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恐惧失去——失去这个给了他容身之所的“家”,失去西亚那道虽然冰冷却始终存在的屏障,失去叙月那深不可测却带来秩序的权威,失去公羊那沉默的守护,甚至失去暮也那严苛的认可。这种对失去的恐惧,远比面对枪口更让他战栗。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让他从这片绝望的焦虑之海中暂时探出头喘息片刻的浮岛。而这个锚点,只能是千絮无韵。
在他们惯常见面的那条堆满废弃档案箱、罕有人至的僻静走廊尽头,钟肆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他太累了,累到几乎无法维持平日里在千絮无韵面前努力展现的、那份已然成长起来的坚强外壳。
沉重的负罪感也啃噬着他——他知道了千絮无韵可能别有目的,这份“知情”却未能阻止他向她靠近,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也在参与一场危险的共谋。
“钟肆?”千絮无韵轻柔的声音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在他头顶响起。她蹲下身,亮黄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充满了关切,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子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你的手好冰……发生什么事了?最近感觉所有人都紧绷绷的,连酒馆的气氛都怪怪的。”
钟肆抬起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那份“知情”而产生的复杂情绪。他抓住千絮无韵的手,那温暖的触感此刻如同救命稻草。
他需要倾诉,需要确认他所在意的一切尚未崩塌,哪怕倾诉对象是那个他潜意识里知道不该完全信任的人。这种矛盾加剧了他的痛苦。
“是BXX……”他声音沙哑,带着后怕,“他们袭击了我们在码头的据点,死了人……西亚哥他……他快气疯了,想立刻报复,但暮也小姐和公羊先生要先找出敌人……叙月姐命令我们全力防守……”他语无伦次,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现在所有人都在连轴转,信息多到爆炸,压力好大……我……我好怕下一次攻击到来时,我们没能准备好……怕再失去什么人……”
千絮无韵的心猛地一缩,梦蛇冷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组织的紧急应对方案……核心的应变模式……”
她看着眼前脆弱得像个迷路孩子般的钟肆,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想拥抱他,想告诉他真相,想带他远离这一切纷争。
但她不能。
梦蛇的警告和她对钟肆安危的恐惧,像两把锁,牢牢锁住了她的喉咙。
她强忍着胸腔翻涌的酸楚,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纯粹的关心和想要分担压力的善意,轻轻回握他的手,引导着问:“别怕,别怕……会没事的。你们……组织这么强大,肯定有应对这种紧急情况的周密计划吧?就像……就像以前应对其他危机那样?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对不对?知道有后路,心里总会踏实一点……”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试图用“确定性”来安抚焦虑的本能,却精准地戳中了钟肆此刻最需要的心理慰藉——对“秩序”和“安全”的确认。
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钟肆心中那扇装着高度敏感信息的、本应紧锁的门。在极度焦虑、对千絮无韵复杂难言的情感依赖、以及迫切想要证明组织“有备无患”以安抚自己或许更多是为了安抚自己在多重压力下,钟肆那经过严格训练、对信息异常敏感的大脑,下意识地开始检索和“证实”她这个看似合理的问题。
他需要相信组织是万全的,需要把这个信念说出来,仿佛说出来就能成真。
“有的……有的……”钟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加快,仿佛在背诵某种能带来安全感的咒语,既是为了说服她,更是为了说服自己,“公羊先生早就规划好了……如果主要出口被封锁,我们有……
有三条备用的紧急撤离通道,分别通往地下管网、相邻的废弃工厂和河岸……密钥每十二小时由叙月姐和公羊先生分别持有的一半口令动态生成……核心成员在遭遇切割时,会向……
向城西的废弃教堂墓地、港口的第三号码头起重机操控室,还有……还有北区那个伪装成洗衣房的安全屋这三个预设点位靠拢,等待接应……通讯会切换到备用频段,使用……使用‘鸦羽’密码本进行二次加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是他跟随暮也学习时旁听到的,是他在协助整理加密方案时无意瞥见的,是他在极度紧张和依赖的状态下,大脑不受控制地拼凑出来的模糊轮廓。
他并非有意泄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泄密。他只是在分享一个他坚信的、关于“安全”的蓝图,是在用组织的“强大”和“周密”来对抗内心的恐惧,并渴望从他唯一能倾诉的对象那里获得认同和安抚。
这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通过“诉说计划”来获得控制感的心理防御机制。
但他每吐露一个词,千絮无韵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亮黄色的眼眸深处,充满了惊骇与痛苦。
她不想听!这些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耳膜,也烙在了她的记忆里。她想尖叫着让他停下,想告诉他这些是足以致命的秘密!
但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安心”甚至带着些许“钦佩”的表情,轻轻点头,仿佛在为他口中描述的“周密计划”而感到欣慰。
“原来……准备得这么充分……”她听到自己虚伪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钟肆的头发,动作轻柔,指尖却冰凉如铁,“这样……这样我就放心多了……你也要牢牢记住,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一定要按照计划行事,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她的嘱咐充满了真挚的担忧,但这担忧的对象与她即将做出的行为形成了残酷的讽刺。
钟肆在她笨拙却温柔的安抚下,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一些。
他依赖地靠在她身边,喃喃道:“嗯……千絮,有你在真好……每次和你说完,我都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好像……再难的局面,也有路可走。”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千絮无韵的心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她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绝望的自我憎恶。
我在做什么?我正在利用他的恐惧和信任,亲手将可能葬送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的钥匙,递到魔鬼的手中!
短暂的依靠如同漫长的酷刑。分别后,千絮无韵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狭小的储藏室。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痛哭。
巨大的罪恶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回忆着钟肆说的每一个地点,每一个关键词——三条通道、动态口令、三个聚集点、鸦羽密码……
这些信息碎片,如同破碎的藏宝图,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组合,变得清晰而致命。
她知道自己必须将这些情报传递出去。梦蛇的耐心是有限的,任何拖延都可能招致针对钟肆的立即报复。
但她每在脑中复述一遍这些信息,都感觉像是在用自己的灵魂诵读死亡判决书。在极度的痛苦与挣扎后,她用颤抖的手,以最简略的符号和代称,将信息记录在一小张易溶于水的特制纸条上。
书写的过程,如同在亲手雕刻自己的墓碑。
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倒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的天花板,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命运那嘲弄而冷酷的嘴角。
第二天,她如同被操控的木偶,完成了信息的投递。当那张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的纸条滑入死信箱狭窄缝隙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某处也随之彻底碎裂,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
她出卖的不仅仅是情报,是钟肆在恐惧中向她展露的最脆弱的信任,是他们之间那段始于虚假却逐渐萌生真实嫩芽的感情,也是她自己在无尽黑暗中窥见的、唯一一缕微光。这无心之语,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注定将掀起一场毁灭一切的巨大风暴。
而风暴眼,正是那个对她交付了最后信任的少年。
同一天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疲惫的城市。西亚刚刚结束了一次高度紧张的边界巡逻任务。
BXX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毒雾,侵蚀着组织的每一个角落,也侵蚀着他的神经。
钟肆无意间透露信息可能带来的后果,像一根冰冷的针,时时刺着他紧绷的神经。对叙月的愧疚、对组织安危的担忧、对自身失控可能性的恐惧,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发酵,几乎要将他撑裂。
他没有立刻返回庄园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锅。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偏离了惯常的路线,穿过几条愈发僻静、堆满垃圾的小巷,停在了一间门面狭小、招牌上字迹斑驳、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旧书店外。
又是这里,“遗忘之角”。宙临时栖身的地方。
书店的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堆满了发黄起卷的书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堆沉默的骨骸。与周围环境的破败不同,门缝里隐约透出一丝暖黄色的、微弱却固执的光晕。
西亚站在街对面杂物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粗重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寻求慰藉?不,他不需要,也不配。是忏悔?向谁忏悔?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他只觉得浑身被一种粘稠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躁动包裹着,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虫。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回到他本该归属的黑暗中去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宙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外面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羊毛开衫。
她那头雾霾蓝与晚霞色交织的头发随意披散着,在门内透出的暖光中,仿佛自带一圈柔和的光晕。她手里拿着一个空牛奶瓶,似乎正要出来。
她的目光准确地投向西亚藏身的阴影,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没有惊讶,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一切悲伤的平静。
“你看起来像一头在陷阱边徘徊了太久的狼。”宙的声音很轻,像夜晚的风拂过书页,“要进来坐坐吗?外面冷。”
西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想拒绝,想用惯常的凶狠把她吓退。
但当他迎上她那双向来清澈、此刻却仿佛能映出他内心所有混乱色彩的眼眸时,到嘴边的硬话却卡住了。那目光没有评判,没有索取,只有一种纯粹的……看见。
他几乎是麻木地、跟随着某种本能,穿过了狭窄的街道,踏进了那间小小的书店。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阴冷与喧嚣。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木材和淡淡草药气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书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拥挤,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只留下狭窄的过道。
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放在柜台一角,是室内主要的光源,跳动的火苗在四周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影子。
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都变慢了。
宙将牛奶瓶放在门边,没有多问,只是示意西亚在壁炉旁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扶手椅上坐下。
壁炉里没有生火,但旁边堆着整齐的柴薪。她自己则拉过一个垫子,坐在稍远处的书架阴影里,随手拿起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放在膝上,却没有打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
西亚紧绷的脊背在接触到柔软尽管有些塌陷的椅背时,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书籍,它们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见证过无数故事,却从不喧哗。
这种绝对的安静,与他日常充斥着的枪声、警报、命令和阴谋的世界截然不同。
长久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温柔的缓冲。
“……最近,不太平。”西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他没有看宙,目光盯着地板上磨损的纹路。“有很多事……感觉……快要失控了。”
他没有提BXX,没有提组织的危机,没有提钟肆可能犯下的错误。他只是陈述一种状态,一种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感觉。
宙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吸音的海绵,吸纳着他言语之外所有无法言说的沉重。
“我……”西亚艰难地继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皮质扶手上一道小小的裂痕,“我想保护好……家。但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怕……怕因为我的失误,再失去什么。”
他想到了雅尼,那份陈旧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在巨大的压力下再次隐隐作痛。保护欲与无力感在他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的宙,红眸中不再是平日的暴戾或冷酷,而是充满了罕见的、几乎可以说是脆弱的迷茫和疲惫。“我只是……觉得很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叙月,展露过这样的软弱。
宙静静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眸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银灰色的光泽,深邃而宁静。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影子追逐得久了,会忘记自己才是光。你背负的已经太多了,西亚。”
她没有用“鲸鲨”这个代号,而是叫了他的名字。这个认知让西亚的心脏微微一颤。
“保护想保护的人,没有错。”她继续说,声音平稳而肯定,“但真正的力量,有时不在于摧毁多少威胁,而在于……在风暴眼里,为自己,也为你在意的人,守住那一小片不容侵犯的宁静。”
她的话语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解决方案,却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了积压在他心头的部分尘埃。
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评判对错,只是认可了他的挣扎,并给了他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
西亚怔怔地看着她,胸口中那股横冲直撞的戾气和焦虑,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充满书卷气的小小空间里,在这个神秘女孩安静的陪伴下,他仿佛暂时从那个充满杀戮、背叛和巨大压力的世界中抽离了出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任由书店里温暖宁静的气息包裹着自己。煤油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远处传来模糊的钟鸣。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片刻的、真正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西亚猛地惊醒,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小憩了片刻。
他立刻坐直身体,恢复了惯常的警惕,但眉宇间的沉重似乎消散了些许。
宙依然坐在原处,膝上的书仍未翻开,仿佛一直守护着他的安眠。
“我该走了。”西亚站起身,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沙哑。
宙点了点头,没有挽留。
走到门口,西亚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低声道:“……谢谢。”
宙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轻声道:“晚安,西亚。”
西亚没有回应,推门步入了外面愈发深沉的夜色中。冷风再次吹拂在脸上,但这一次,他感觉内心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这次短暂的避世,成为了他与这个神秘女孩关系的一个微妙而重要的转折点。他依然前路未卜,危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感到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负重前行。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旧书店的门轻轻合上,将那片刻的宁静重新锁回温暖的昏黄光晕之中。
宙走到窗边,望着西亚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悲悯,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解读的宿命感。
风暴仍在聚集,而在这风暴眼中短暂交汇的两个灵魂,各自的命运轨迹,已因这次交谈而悄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