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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邺都引 ...

  •   此夜无星无月,唯有云翳当空铺陈翻涌,泼洒出沉郁的血色,深深浅浅地压上屋檐。
      檐下风声已住,铜铃却是于静谧处蓦地一颤,惊起急促的金玉声。玎玲轻响之间,有利刃的冷光一瞬明灭,堪堪擦过纵身越墙的身影。
      “……啧。”年轻的绣衣使难免厌倦地一挑眉,旋即借势点足翻身越上屋檐,仍向着那人逃窜的方向紧追不舍。
      中夜的永平里灯影寥寥,幽长的街巷上下,唯有二人的步履惊起瓦声窸窣,细密错综如游蛇潜行。
      耳畔风声隐隐,绣衣使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住疾走逃窜的目标,在跃上又一处高墙时倏忽抽剑斜劈。
      利刃陡然破空尖啸,那人猛地旋身险险避开,在剑锋擦过耳廓时闻见隐隐的铁锈味,而瓦片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簌簌地落下屋檐。
      绣衣使却在他身形不稳的一瞬收剑回身,蓦地抬脚横扫踢上他的腰腹。
      那人不及防备,闷哼一声,在割面的劲风中急速向檐下的暗巷中坠落。他当即探手,在瞬息之间死死攥住巷道间悬着彩灯的麻绳,将下坠之势猛地一止,随即借力向上回荡。在飞身纵至最高点时,他灌注了遍身的力道,手中紧握的半片碎瓦已直指对方的喉头。
      而绣衣使亦是眼疾手快,在那人荡起身形反扑之时便躬身出剑,刹那间应声挑断了绳索。然而也是在这一瞬,对方的手中的碎瓦已抵在了他的喉头。
      绣衣使忙抽身疾退,却已有些避之不及。
      四下寒风骤起,卷起细碎的落雪纷扬扑面。
      “叮”!
      一点寒芒刹那破开飞雪,于侧方生生突入二人之间,削断了那人握着碎瓦的手指。
      绣衣使当机立断再次抬腿横扫,将那人踢下屋顶,重重地摔入暗巷之中。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来意不明的少女,便暗自留了心纵身跃入巷中,却见那人已仰面倒于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色正铺陈流淌,汇聚成一条刺目的殷红细线,流入道旁的水沟之中。
      这是大宁兴平五年的十二月,几盏风灯在暗巷的入口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如疲惫浑浊的眼睛静默注视着此处的残局。夜风呜咽着掠过邺城高低错落的屋脊,卷起的细微雪沫纷扬着覆去搏杀的余温。
      他走上前去探手摸了摸尸体脑后,触到了碎瓦锋锐的边缘。
      而那明眸善睐的俊俏少女也已取了剑施施然跃下屋檐,立在不远处笑吟吟道:“想不到邺城的同僚竟如此心狠手辣呢……”
      他便也起身回首,按剑打量着对方:“洛都的同僚也都这么喜欢作壁上观?”
      少女略一挑眉,取出一块令牌抛给了他:“洛都绣衣使玉衡,奉廉贞使之命,协助调查社仑部世子遇害一案。”
      “这名字有趣,听来倒好似是你更适合坐这廉贞使的位置。”
      “这话可不敢乱说呀。”玉衡这样说着,面上却唯有调侃之色。
      “怎么便不能了?左右他老人家也不曾亲自来邺城,能从何处听见?”他接过令牌,在仔细查看无误后,这才放松了神情,将手中之物奉还,“我不爱用这些文绉绉的代号,叫我柳铭便好。”
      “好——那么,眼下柳公子打算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就近带去永平里的联络点。”
      “好说。”
      二人皆知此处并非说话之地,玉衡便很是默契地当先背了尸体,同柳铭循着几处错综的小巷绕至一处寻常的民宅外,先后翻墙入院。
      玉衡点足落地,便见屋内仍旧点着昏黄的灯火,脚步便也不觉顿了一瞬。
      柳铭了然地指了指后院的方位,而后一面与她共同抬起尸体,一面解释道:“且先放去后院吧——我那两位同僚想必来不及赶回,倒是先前那位廷尉寺派来的公子哥入夜前与我说,他打算去探一探城中各部世子的口风,子时前在此与我们汇合。”
      玉衡听着他的话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具尸体:“看模样和装束……这位‘凶手’也是社仑部之人?”
      “不错,据我们调查,此人名怯里马赤,原为社仑部世子呼延璟近臣,代其草拟与大宁官府往来的文书。呼延世子遇害当晚去赴了赵王的冬至宴,回府后便只召见过他一人,而他事后也果真逃出府邸,藏匿于市井之间。”
      “‘原为’……看来其中藏了隐情?”
      “算是。”柳铭蹲下身,将尸体的头部缓缓平放在地,思索片刻后方问道,“如你所见,诸胡部落的这些‘世子’虽担了个名号,实则不过是人质弃子。我的同僚短歌曾借着社仑部使团来朝时查了查,呼延氏族中似乎颇有一番不为人知的内斗,而这怯里马赤与使团中的右贤王走得很近。至于物证,另一位同僚今晚也去取了,想必明日便可见分晓。”
      “呵……那倒是好办了。”玉衡安置过尸体,听得此言却是嗤笑起来,“社仑不比高车势大,廉贞使如此急于越俎代庖调查此事,难说是为了洗脱谁的嫌疑。如今既有这样一个上好的替死鬼,岂非两全?”
      柳铭抬了抬眼,未曾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你该不会是想说……”
      “别,我可什么都没说呢。”玉衡忙挑眉笑道,“柳大公子是想平平安安地结案,还是探一探此中虚实?你和你的同僚们总不会真的相信,以社仑部如今的实力,敢派人暗杀质子挑起事端吧?”
      “呼延璟此人虽不通中原事务,却到底是骁勇善战,在魏郡也领了个统兵的小官职。听闻社仑部单于年事已高,若是诸子有意争夺其位,倒也并非不可能对此人下手。”
      “陛下在大朝会上下了旨意,赵王既为长辈,且年近天命,宜镇守更为太平的冀州诸郡,而陛下的胞弟成都王已加冠开府,当往魏郡接替此处军事。”
      柳铭在最初的讶异过后,旋即也笑了起来:“别,洛都的这些神仙斗法,可不能打到我这等小人物的头上。我还盼着攒够了家当,便离了绣衣使寻个清闲的活计呢——玉大小姐自然可以和廷尉寺来的那位孟家公子一起彻查,只是别把小人的命给赔出去了。”
      因这一句礼尚往来的“玉大小姐”,玉衡难免快意地笑了起来。她抬手指了指柳铭,调侃的话语还未出口,便听得有人从容而笑,自前院缓步而来:“呵……我方才还道洛都派来的绣衣使会是何种模样,如今一见,倒很是出人意料——果真是龙驹凤雏、未可轻看。”
      玉衡循声侧目,正见一名锦衣青年含笑驻足,遥遥向二人颔首致意,那人言谈行止间尽是疏朗洒脱之意,如山岚拂过春柳云月,自成一派光丽艳逸、端美风流的气韵。
      她眸光一转,已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便含笑回礼道:“见过孟寺丞。”
      锦衣青年笑着摆了摆手:“你我皆是为质子遇害案来此,何必如此见外?在下河东孟琅书,表字玄章,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洛都绣衣使,称我玉衡便好。”玉衡简短地行过礼应了一声,便径直问道,“听闻孟寺丞去调查了邺城的各部世子?”
      “谈不上调查,只是与郡府中的相关人等闲聊了片刻。社仑远居燕然之北,即便在漠北十九部中亦是尤为蛮荒,据郡府中人所言,若非高车、郁鞞的世子为之力荐,恐怕这位呼延世子并无任职于郡府的机会,更不必说与赵王攀上干系。”孟琅书言及此处,便不由得叹息道,“可惜前月里陛下召那几位大族世子朝觐,如今还不曾回到邺城,否则倒是可以请他们协助一二。”
      由这二位力荐……那么在那时,他们是否便是存心向赵王引荐此人呢?
      玉衡心念一转,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这倒是可惜了,兴许那几位世子能察觉更多隐情。”
      “怪了,我在邺城数年,倒是不曾听说呼延世子与这二位交好。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连郡府中人都对他与赵王的往来有所耳闻,那么赵王该是颟顸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在此等局面之下对他动手?”柳铭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却是微微侧目,分明望向了玉衡,显然是想起了她方才所言的洛都之事,“既非社仑寻衅,又非赵王下手,这案子可是越发难办了。”
      孟琅书自是将他这番神色尽收眼底,心下已大致明白了二人的顾虑,不觉面含担忧地正色道:“廷尉寺无意去触藩王们的忌讳,其实这桩案子若是到此为止,明日再借人证物证定为社仑部内讧,也算合乎情理。只是我担心,邺城毕竟有各族杂居,于有心人而言,呼延世子的身份正有文章可做。如今正值赵王、成都王二位殿下交接魏郡兵权,倘若此案处理不当引出其他变数,你我身居此位,更是不易抽身。”
      玉衡立时也是侧目一笑,应声附和道:“可不是么,倘若邺城当真出了什么乱子,来日裴统领与廉贞使受陛下问责时,难不成还会承认是自己大意失察?”
      柳铭被这二人一唱一和唬得愣了愣,回神时也觉不当如此武断结案,便索性就地盘膝而坐,以手支颐道:“唉……罢了罢了,二位当真是见多识广,我说不过你们。可话说到这份上,二位以为,该如何防备这所谓的‘变数’呢?”
      “无论有何隐情,他这凶手的身份总归是可以定论的。”
      玉衡这番话分明便是意有所指,而孟琅书兀自斟酌了片刻,亦是颔首:“若是放出凶手伏法的消息,幕后之人的确有可能暂且放下戒心,在二位殿下完成兵权交接前,我们仍有暗处详查的机会。”
      柳铭凝眸思忖片刻,亦是明白了此后数日皆是不得偷闲,他认命似的轻叹一声,又道:“既然两位主意已定,我自然也不会有异议,只是还有最后一问——我们有几日调查时间?”
      “诏令虽是在十日前的大朝会颁布,但也难说成都王是否对此早有布置、赵王是否甘愿就此离场。若做最坏的打算……”
      玉衡正在斟酌之间,孟琅书却已颇有成算地开了口,接过她的话语:“至多七日,二位殿下便需各归其位,若当真有阴蓄渔利之人,当在此前出手。”
      “若是如此,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算多啊……”
      听得柳铭如此感慨,孟琅书便不觉宽慰似的笑了笑:“柳公子不必忧心,方才所言终归也只是防患未然。依我所见,倒不如这两日设法探一探邺城各处的风声,或许能有更为准确的判断。譬如河东孟氏毕竟是朝中高门,我若借拜会清谈之名见一见两位藩王,未必不能发觉些许端倪。”
      “也是。无论如何,情势总不会比二位方才的猜测更糟。”柳铭在斟酌过后正色应下,复又看向了玉衡,“玉衡姑娘,明日你若无其他安排,不妨同去市井之间探探消息?正巧也可与你大致说一说邺城概况。”
      玉衡笑吟吟地一挑眉:“自当奉陪。明日探查过后,也正可与柳公子的同僚核对一番收获,届时想必会有更多眉目。”
      孟琅书闻言沉吟了片刻,含笑问道:“说到此事……不知柳公子是否方便透露,那两位究竟去了何处调查?”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绝密之事。覆舟往日里负责监察军中动向,半月前因漠北诸部的朝贡使团陆续自冀州南下,便前往襄国、邯郸两地探查消息;至于短歌,如今她对外的身份是赵王府舞姬,平日里便是只见密报不见其人。不过二位放心,凶案发生之时我便已向他们传信,待明日傍晚便会在此会面。”
      孟琅书颔首:“原是如此。那么,我们不妨今晚先行将‘凶手’交与郡府处置,明日申时仍在此处会面,推敲一番其中的隐情?”
      二人自是齐齐应声:“如此甚好。”
      既已定下了明日的安排,三人便也暂且放松了些许,在一同动身将凶手的尸体交与值夜官吏后,便乘着夜雪未落之际,各自返回了住处。
      孟琅书回到官驿中时,邺城的市坊间已落了灯火,更夫自巷道徐徐走过,在沉闷的梆子声中拉长了报时的嗓音,殷红的天幕之下,正有细碎的雪片静默飘飞。
      而他并未就此歇下,反倒是点了油灯取来纸笔,将近日所见人事及此中疑点分门别类列出。他凭窗眺望了一番城北的园林宫室,待到墨迹晾干后,方才收了目光将信件仔细收起,末了,在信封之上洋洋洒洒地写道:
      “廷尉寺卿陆秋庭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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