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23.12.31 ...
-
鹿之鸣死了。
自杀。
天空第一滴雨珠落下，她的身体也随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温热的、冰冷的液体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可她却连抬起手去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她觉得耳边很嘈杂，讨论声、尖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演奏一首刺耳的交响乐。
“轰隆”一声雷鸣落下，整个世界倏地安静了下来。
鹿之鸣睁开了眼睛。
撞到她课桌的女生一副十分着急的模样，轻声说了句抱歉便小跑着离开了。
鹿之鸣望着对方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倦意被打搅得一干二净，鹿之鸣干脆也不再浪费宝贵的课间时间，偏头在桌洞里翻找着下堂课的课本，准备利用剩下的时间提前预习。
课桌再次被撞了一下。
鹿之鸣白皙的手臂被粗制滥造的桌角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红印。
“哎呀，大学霸，真是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撞你的桌子的。”
鹿之鸣再次抬起了头。
站在她桌旁的的女生浓妆艳抹，顶着一头被校规严令禁止的大波浪长发，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得有些刺鼻，原本干净整洁的校服被她改造得花里胡哨，活生生穿出了一种夜店风范。
这是鹿之鸣一看就不会想搭理的类型的学生。
面前的女生似乎根本看不见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反而弯下腰，直视着鹿之鸣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大学霸，准备学习呐？太可惜了，尚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真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了。”
明明俩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可她偏偏提高了音量将这句话说出来。
鹿之鸣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敏锐地感知到周围瞬间投到她身上的视线，有好奇、有疑惑、有戏谑。
她没有回头，但她已经不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她紧紧攥住右手，咬牙切齿地说了句谢谢，便站起身盯着全班的目光快步向外走去。
大波浪.女生的声音通过空气悠悠传来：“学霸，尚主任对你可真好，课余时间还给你开小灶，你一定要学会知恩图报，好好报答他哦！”
班级里传出一阵哄笑。
鹿之鸣走过拐角，上课铃声恰巧响起，她终于彻底听不见教室里的声音了。
走廊上还有几个零零散散往教室赶的学生，目送着她向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尚主任的办公室与鹿之鸣的教室距离不远，几乎就是一个天花板的距离。一路走上来，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鹿之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面前厚重的门板。
办公室内不止是尚主任。
常校长、班主任孔老师、还有几个穿着西装顶着啤酒肚的陌生面孔围坐在办公桌旁，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抬头望向从门外进来的鹿之鸣。
“之鸣同学来啦，快快快过来坐下。”常校长布满肥肉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看起来有些油腻、滑稽。
鹿之鸣站在原地没动。
见她没有反应，常校长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鹿之鸣同学，这里是学校，我是校长，你作为学生，就应该时刻遵循上级领导的要求你知道吗？”
鹿之鸣终于开口了：“没错，我只是一名学生，所以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各位老师平起平坐，我还是站着听各位老师讲话比较合适。”
常校长像是对她这一番发言很满意，笑眯眯地对着鹿之鸣点了点头。他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之鸣啊，你知道老师们叫你过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鹿之鸣紧紧握住背在身后的右手，摇了摇头。
“你上个周污蔑尚主任清白的事情，你怎么能忘了呢？”常主任面露不悦。
鹿之鸣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我跟尚主任啊，都是一个大学出来滴，一起工作也好几年嘞，他是什么样的人品我还是很清楚的哩。”常校长将双肘支在桌面上，直直盯着鹿之鸣，“所以你上次说的尚主任‘侵犯’了你的话，我觉得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我知道像尚主任这样年龄的教师不受你们小姑娘待见，但你也不能因为讨厌尚主任就随便造谣是不是？如果因为你这随便两句话就毁坏了尚主任的名誉，让他因此丢了工作，你拿什么偿还？”
“一个女生，会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清白去开玩笑吗？”鹿之鸣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鹿之鸣同学！”常校长猛地拍桌站起，脸上的肥肉伴随着他的大动作一抖一抖的。
“你不要不知廉耻！上个周警察已经来过学校了，已经证明尚主任是清白的了，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事情已经被捅你到教育局了，现在几位教育局的负责人就在你面前坐着，你是想让他们给你现场开一张退学手续吗？”
“学校的名誉已经被你毁掉一半了，学校里那些打听到风声的同学们拿着异样的眼神你也觉得不好受是不是，老师只是想让你当众给尚主任道个歉，挽救一下学校和尚主任的风评，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鹿之鸣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你！”常校长被鹿之鸣的反应气得涨红了脸。坐在一旁的孔老师替常校长顺着气，一边狠狠地瞪了鹿之鸣一眼。
“简直不可理喻！”其中一个陌生男人开口道，“你们学校居然有这样品德败坏的学生，恶意造谣、知错不改，都是快成年的孩子了还不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小常，我看就这样的学生，不要也罢！正好哥几个今儿都在，直接给她开除了得了。”
“唉唉唉，这可不行。”常校长听到这话，连忙弯下腰，凑到男人的耳边悄悄说道，“这孩子啊家里困难，娘早早就走了，只留下个残疾的爹，就等着她考上大学来养着他呢。”
“家庭困难就是理由吗？她要是早知道家里需要她就不会费心思通这么大个篓子！”
“不不不，最重要的是，这丫头成绩挺好的，是个冲击清北的苗子。”常校长的脸上露出谄媚的表情，“学校的升学率还得靠她呢。”
“呦，那确实，这可开除不得。”
“常校长。”尚主任有些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看现在这种情况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咱也不能逼着她给我道歉是吧，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让我和之鸣同学两个人单独聊聊，看看我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或许人少一点，她也愿意多说一点。”
孔老师早就待不下去了，眼看着约会快要迟到，她连忙附和道：“我看这个方法不错，之鸣脸皮薄，脾气还倔，这么多人肯定不好意思多说，她和尚主任之间的矛盾不如让他们两人之前单独解决。”
都是视时间如金钱的中年男士，觉得孔老师的话没什么问题，便纷纷点头。
孔老师踩着自己的小高跟走到鹿之鸣面前，亲切地为她整了整衣领。
“和尚主任好好交流，该道歉道歉，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
说完，她又凑到鹿之鸣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再给我惹事了，不然最后让你在班里也不好过。”
她抬手拍了拍鹿之鸣的后背，在外人看来充满了安慰与鼓励。
孔老师踩着自己的小高跟哒哒哒地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鹿之鸣和尚主任，她忽然觉得办公室变得异常狭小。
尚主任绕过僵在原地的鹿之鸣，“咔哒”一声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你说，明明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呢？”
尚主任从鹿之鸣的背后凑到她的耳边。
“该不会是你觉得上次很舒服，故意做给常校他们看，好名正言顺地跟我再来一次吧。”
“能得到之鸣同学的肯定，老师可真的是太开心了。”
“我觉得恶心。”
“你说什么？！”尚主任突然拔高了音量。
他抬手抓住鹿之鸣的头发，将她拖拽到办公桌旁。
鹿之鸣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吧。”尚主任俯身，凑到鹿之鸣的耳边，“我很有钱，非常有钱，我的关系网很广，非常广。”
“公安局局长是我大舅，教育局那边也是几个钱几瓶酒就了结的事。
“可你有什么呢，鹿之鸣同学？
“你只有一个死去的妈和一个残疾的爸，你只有一个等着被你撑起来的破碎的家啊。
“你以为你报警，你把事情闹大得到什么呢？真相，还是清白？
“像你这样贫穷却漂亮的学生能被我上，那他.妈是你的荣幸！
“你当然可以继续报警，但是你别忘了，我能平息一次，又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身败名裂的可不会是我，是你。而我，还是一个品德兼优、和蔼可亲的年级主任。
“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可惜了，这个词只适用于你们弱者。我他.妈可爱死这个拿钱就能办成事的社会了。
“告诉我，我.操得你爽吗？”
鹿之鸣被死死地压在桌面上，眼泪顺着鼻梁滑落到桌面上，在木质的桌面上汇聚成一个个小水洼。
她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恶心啊。
她想。
真的好恶心啊。
“啪嗒”一声，鹿之鸣从进到这个房间开始就一直紧攥在手心的录音笔被尚主任砸碎在地面上。
她终于脱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尽是没有擦干的泪痕。
“你以为有录音有什么用呢？毕竟办公室的监控我都可以解决。”
尚主任蹲下身，体贴地为鹿之鸣整理衣物。
“今天回去之后，好好准备给我道歉的事，别想不该想的，别做不该做的，你没能力，你做不到，别妄想跟资本抗衡，小心自己尸骨无存。
“别忘了你有个等着你养的爹。”
“好了，你走吧。”
鹿之鸣凑到办公室内自带的洗手池旁搓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她趴在围栏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像是一只差点溺死的鸟。
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只知道进去时还阳光明媚的天空此刻被大片大片的乌云笼罩。
“诶，那不是鹿之鸣吗？”
“她怎么还在尚主任办公室门口啊？”
“刚刚没听到他们班班主任说嘛，鹿之鸣想要勾引尚主任，成功了完事了又反过来污蔑尚主任。”
“天啊，她怎么是这样的人啊，亏我兄弟还挺喜欢她的。”
鹿之鸣觉得好吵。
终于平复了呼吸之后，鹿之鸣在原地站了很久。
此时正好是下课时间，来来往往的同学带来的不只是脚步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也什么都没有在想。
她转身，向楼上走去。
“她上楼干嘛去？她教室不是在楼下吗？”
“谁知道，神经病的想法……”
背后的窃窃私语被鹿之鸣匆忙的脚步甩在了身后。
她的思绪终于回来了。
或许学校会为了平息宁人赔给父亲点钱，这样他就可以拿着这笔钱继续活好多好多年。
也有可能被曝光到网络上，学校名誉尽毁，坏人锒铛入狱。
鹿之鸣笑了起来。
她发现没有比这些更好的结果了。
果然她的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终于来到了天台。
更高处的更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肺里，鹿之鸣觉得心情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栏杆旁，抬头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今晚肯定会下雨吧。
她想。
希望不要太大。
不然她可不放心那个小老头一个人在家。
“鹿之鸣！！”
鹿之鸣转过身，看到了今早那个大波浪.女生。对方像是一路跑来的，正弯着腰狼狈地喘着粗气。
“你、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为了那个人渣死，你值得吗你。”
鹿之鸣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帮你！我跟你讲我爸爸可厉害，认识各行各业的人，我可以让他帮你找律师、找警察、找省教育局局长，我一定帮你讨回一个公道！
“我今天早上真的只是在和你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尚主任之间真的发生了些什么，我对不起你，但你别一时冲动做出傻事好不好。”
鹿之鸣一听到“尚主任”这三个字，身体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笑了笑，对着大波浪.女生说：“可是被砸碎的玻璃，是没办法复原的。”
她后退一步，整个人站在天台边缘，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她倚在栏杆上，俯视着死去的自己和她腐烂的人生。
然后她一跃而起。
在空中抓住了妈妈的手。
“鹿之鸣！！！”
“你看到了吗……”
“操.他.妈的……”
“轰隆——”
最后一滴眼泪从眼角坠落。
鹿之鸣终于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2023.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