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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尘归尘,土归土 ...

  •   “我想去天台吹吹风”,陈芳年对何铭抬起眼,“最后看一眼图安的风景”。何铭沉默着按了电梯,拉着她的手走上天台。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舍不得?”

      何铭双手搭在天台边缘上,风吹起他眼前碎发的遮挡,陈芳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缓步向他身边靠去。

      她扭过头望向何铭的侧脸,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没这么高的少年呢,岁月催人老,他的稚嫩面庞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我一直想不通”,陈芳年一开口,何铭就转过头来看她,“你为何就是缠着我不放呢?”

      “就因为,喜欢我?”

      何铭歪着头看向她,中年人的模样上竟然还透漏着年轻时帅气的模样。他垂下睫毛,想了想,才微笑着轻声讲起。

      “其实刚出狱的时候,没想过这些的,就想去看你一眼,告诉你一声,‘喏,当初被看穿的少年,现在出狱了,有没有很吃瘪?’结果看到你的时候,刚好撞见钱包掉了,我捡起来还给你,你说,‘谢谢’,我才想,啊,你早就把我忘了啊。”

      “感觉自己十多年来一直在监狱里想着你,有点可悲,不过我真没打算做些什么。要怪,你该怪苟也他们,制造了那场混乱,我看见蒋天骑着摩托独自一人追出来,多好的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了。”

      “就跟那天死掉的吴梅一样,都是那么凑巧,那么意料之外。如果那天吴梅没有死,我想我可能没有勇气去杀人吧。”

      何铭摊开手掌,说的很真诚,他仰起头,看向天空砸落的雨点。

      “快三十年了”,陈芳年忽然笑起来,何铭有些惊喜地垂眼看她,“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说谎啊。”

      陈芳年错开他的视线,转头看向天台外的风景,雨越来越大,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思绪忽然回到了1988年,也是这样的大雨,她们发现了张平贵的尸体,开启了这个阴差阳错的复杂关系。

      “何铭,我早就说过,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情感缺失,你的这些话骗不了我。就算那天吴梅没有死,你还是会杀了张平贵和何春寿,就像你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王萍走一样。”

      “同理,不管我有没有认出你来,你都会报复我们的,用各种方式,因为,你只爱你自己而已。为了满足你想要的一切,所有人的牺牲都会被你找到合理的理由,你最无辜,你最悲惨。但我其实真的挺可怜你的,因为……”

      陈芳年感受到何铭的身体逐渐靠近过来,她从口袋里摸着那支钢笔,扭头对着何铭笑。

      “……怎么真的,全世界都不爱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没有打开笔帽,由于动作太快,何铭也没有看清楚,下意识以为是刀,抬手将她向后推了过去,栏杆被撞开。何铭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把手给我!”何铭身体抵在石壁上,死死拉着身体完全悬挂在外面的陈芳年,整个脖颈爆出了青筋,陈芳年抬头看他,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那笑容很浅淡,眼中一片清明。何铭忽然想到了在幸福照相馆里,陈芳年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也是这样笑着的,她说,“我叫安宁”,她的声音和笑容就这样永远地留存在了他的心里。

      陈芳年的身体向下坠,楼下的人群越聚越多。

      “你走不了了何铭”,她的气息有些不稳,说出来的声调却是坚定的。

      “为什么?我还没死,你甘心吗?”何铭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两个手臂都是通红的,他从未这样大声地嘶吼着。

      ——

      他以为恨一个人,可以拥有无限生存下去的动力。

      他不知道,陈芳年对他,超越了痛恨和原谅。让尘归尘,让土归土,是一个故事最好的结局。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开启结束的大门,陈芳年以为,自己是最适合的那把钥匙。

      ——

      挣脱开何铭的手臂时,耳边呼啸的风吹起陈芳年的裙摆,天上下着大雨,幻想着可以看见的星空没有出现,母亲和蒋天的身影却不再模糊,他们陪伴在身边,将她紧紧地拥抱住。

      落地的前一秒,人生的走马灯中,陈芳年好像看到了二十三岁那年,意气风发的自己,阳光下穿着一身警服,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她笑得很恬淡,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沾染上命运的灰尘。

      蒋天就站在身边,憨憨地挠着后脑勺的柔软发丝,追问她周末到底能不能去看电影,周围起哄的丁庞、赵海生连连发出羡慕的怪调,还很年轻的章明奇结巴着说,‘队,队长,周末好像有案件会议’,身边的唐明一下子拉过他,笑嘻嘻地对着陈芳年说,‘没事,我教育他’。

      他们迎着金色的光芒向前走着,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

      不过好在,再艰难的路也有重点。

      “一切都结束了。”

      陈芳年闭上眼睛,她想真好,她碎落在人生的终点,没有碎落掉心里的光。

      吴心悦在陈芳年坠楼的时候转身离去,硕大的帽子遮住了她的面孔,雨水还是拍打到了脸上,她抬手擦了擦,指尖划过眼角时,才猛然发现那里已经湿润了。

      曾经她非常讨厌过陈芳年,“如果当初你没有救他,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一切,如果当初你没有给常阿姨钱,她就不会为了养我赚钱,而重新遇到何铭。”

      她说,“都是你的错”。

      陈芳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轻声。

      “都是我的错。”

      现在她死了,吴心悦觉得真好,还差一步,她的人生也可以结束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某个地方,感到酸涩,感到难过。

      她想,其实有几次陈芳年犯病,把她当作蒋雨缪,拉着手摸着发的时刻,她也低声叫过她一声妈妈的,不为别的,她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说起过了。

      那时候她想,‘其实,不怪她的’。

      没有办法,死了太多人了,牵扯进来太多人了,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罪责,而卑鄙的人最后出场,高尚的人首先处刑。

      ——

      何铭被警方无理由释放后,很快消失了,这么多年,凭借着苟也,他在图安有些隐秘的势力,躲开警方不成问题。可他没有走,吴心悦赌的就是他会留下,她赌对了。

      “秦皓阳有个弟弟,叫章宇,是一个卧底警察的孩子,因为当年秦永业的死而与秦皓阳有些隔阂,你想个办法,让他最近热闹一点,最好缠住秦皓阳,我需要找到机会带走蒋雨缪。”

      吴心悦挂断电话后,用了一些时间来到章宇身边,不过没有挑拨,而是演了一出戏。

      “我哥知道吗?”
      “他知道的话,就不像了。”
      “你说是他害死了我爸,还有”,章宇睫毛抖动了一下,咬着牙,“章明奇……”
      “……我怎么相信你?”

      吴心悦学着何铭的动作,耸了耸肩膀,摊开手,“你可以不信,但你知道你哥最在乎的人就是蒋雨缪吧,如果你不帮我,她必死无疑。”

      章宇毕竟年纪小,表情藏不住心思,愤怒写在了脸上。

      “你就不怕我告诉我哥?”
      “好吧,给你多一点筹码,只要你保守秘密演好这场戏,我会在最后需要的时候帮你一个忙,放心,这个忙很重要,你哥会感激你的。”
      “我怎么相信……”
      “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信,但”,吴心悦抬手捏了捏章宇的面颊,勾起好看的笑容,“你只能相信我,不是吗?”

      接下来,章宇按照计划不断扩大他和秦皓阳之间的隔阂,直到半年后,那场预计中的飙车戏。站在暗处的吴心悦挂断何铭打来的电话,她想所有人都上了场,整出戏终于要迎接属于它的宏大结局。

      ——

      “好了,你想要知道的,全都讲完了。”

      吴心悦从蒋雨缪的床边坐起来,抬手看了看手表,超时了,她勾起嘴角,想着算了,这次就不计较了。

      “一切结束后,你准备怎么办呢?”蒋雨缪抬起眼看向她,眉目间落入无声的担忧,吴心悦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她转身推开门走出去,屋外的人呼啦啦地全都涌进来。

      蒋雨缪看着吴心悦消失的背影,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陈芳年会喜欢吴心悦了,很多时候,她像是不太幸运的蒋雨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相信爱,不相信任何人。

      明明,她也是那么无辜的人啊,然而如今,置身黑暗,也就只能一路前行了。

      ——

      嘀唔——嘀唔——

      破桥附近的树林里响起了警车声,何铭有些惊讶于警方来的如此之快,但下一秒,就明白是吴心悦做的。

      何铭垂眼看着蒋雨缪蓄积起泪水的通红双眼,终于笑起来,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其实常莉的那个铭牌,我根本就没有碰过”,何铭弯腰看向蒋雨缪,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警察抓了我,也没有证据。”

      蒋雨缪眨眨眼,硕大的泪水便砸落下来,她抽了抽鼻子,对着何铭也勾起一个笑容。

      “谁说我要证据了?”

      何铭忽然表情僵硬了一瞬,身后在野地间奔跑过来的秦皓阳冲着他们高声呼喊,“蒋雨缪!不要——”

      ——

      蒋雨缪抬手从袖子里掏出那支钢笔,陈芳年坠楼的时候,吴心悦在混乱中捡起了这支笔。最后一次见面中她将这支笔交到了蒋雨缪手中,她俯身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角落中,陈芳年偷偷磨着笔尖的钢铁,将它的尖锐磨至锋利,她目视着前方,动作缓慢又坚定,一如她所选择后努力走下去的人生。

      阳光落在被磨得锋利的笔尖上,何铭缓缓眨着眼,视线中,血溅到了蒋雨缪白净的脸上。他感觉自己脖颈间,和她一样的位置上,应该是多了一条相似的丑陋伤口。

      朝阳穿过远方的一切遮挡,笼罩在他们身上,蒋雨缪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松开了指尖,钢笔轻轻坠落,泪水混杂着血液浸湿衣领,她从来没有这样明媚地笑着,她说。

      “结束了。”

      何铭的身体向后倾倒,将破损的栏杆整个撞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蒋雨缪的笑容上,挣扎的指尖抓到了她的衣服,向下的惯性带着脚边的轮椅一同下坠。

      何铭最后的声音响在蒋雨缪耳边,他说。

      “一起死吧。”

      然后身体撞击到了水面,冲击中他们彼此分开。轮椅缓缓下沉,松散的垫子全部坠落,夹层里飘出来那个又薄又旧的本子。蒋雨缪第一次过去的时候将它送给了陈芳年,她说,“妈妈,你想对我说什么,写给我看吧。”

      陈芳年一次也没有给她看过。

      另有他用的本子,在漫漫岁月中陪伴了陈芳年孤独的岁月,它有了更重要的意义,所以无法承载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诉说。

      安静的水流中,那个本子在浅色光芒里被冲开,果然,一片空白。

      意识也逐渐在这片空白中消散,蒋雨缪想,这次不是梦,是真的,要死了。其实在汪燃唤醒她之前,蒋雨缪又去到了那片最开始的梦幻之地,风依旧,草依旧,漫天的蒲公英依旧,坐在那里的时候,她闭上眼,阳光落在身上,也是依旧。

      忽然鼻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很软,有些湿润,带着淡淡的芬芳。

      她睁开眼,是一束花,沾着露水,随风摇动。只有筋骨的人们露出了真容,爸爸妈妈,干爸干妈,赵叔叔,孟医生,许彦,董佳惠,最后姗姗来迟的,是秦皓阳。

      他走得那么慢,那么安静,直到听见汪燃的声音在召唤,周围的光亮在吞噬的时候,他才那么匆匆忙忙地跑起来,风那么大,草那么深,蒲公英那么密集,阳光遮住了路线,他气喘吁吁地举着那束花。

      蒋雨缪想,他赶不及了,于是难过地哭了起来。

      她又想,路那么长,他跑了那么久,可还是没赶上,他一定会特别难过。想到他会难过,她也就更伤心了许多。

      心疼,是滋生爱意的土壤,蒋雨缪以为,秦皓阳的那片土地要比自己的,辽阔许多。可惜在这片土地,最终也没能盛开他期盼的那朵花。

      水面上的光芒在视线里突然激起一阵波澜,好像石子儿投入湖底,咚的一声便消失了。幽深的水面之下,秦皓阳朝着蒋雨缪的方向奋力游动,初晨的光忽然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身后,击碎的波动像是金色玫瑰。撞击开来,又落成大片的星光。

      秦皓阳朝着蒋雨缪伸出手,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行动,或者说,她放弃了。那本破旧笔记随着水流被不断冲散,四分五裂的空白纸页在更为沉静的河底漂浮。

      忽然蒋雨缪快要消失的视线里,本该是空白的纸页,忽然在最后一张上多了黑乎乎的文字。那是陈芳年,想要说给蒋雨缪听的。

      蒋雨缪皱着眉,终于朝着那页纸的方向缓缓举起手,流水有意,反转了几下后,正巧撞上了一束光。淡色的光辉里,她终于看清,陈芳年对她说的。

      ‘好爱你’或者‘我爱你’。

      字体模糊了,看不清楚,蒋雨缪却仿佛看到了母亲站在面前,对她说着这样的话语。

      那么多那么多的爱,要怎么才能弥补,怎么才能说清呢?那么多那么多看向远方的岁月里,其实很希望一切都会过去,不用再靠着彼此的信念,而可以直接地走在一切。

      可是到最后才发现行不通,说不明,就连道别,都没有机会。

      穿透河面的阳光骤然闪烁,碎落的枝叶重新增长,本子在她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被水流带走,她的手落入秦皓阳的掌心,他身后金色的玫瑰花群,正在开放。

      有力的臂膀拉着蒋雨缪的身体向上,因为惯性,她的头随着身体向后扭去,有限视野中,何铭的身体不断向下坠落,逐渐被黑暗吞噬。他穿着白衬衫,和八八年的那款很像,血溶解在水里,一群游来的小鱼围着他的身躯狂欢,舞动着坠入更深处。

      蒋雨缪垂着眼眸,意识终于走到尽头,她前路未卜,此时此刻却已经全无遗憾,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和可能,她会做什么呢?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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