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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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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里是条胡同,虽窄,却因近旁坐落着九座贞洁牌坊而闻名。这些个石柱群,曾记载过功德,表彰过烈妇,彰显过家族荣耀,而今蒙了百年烟尘,经了世故,失了往日光华,在角落里一息残喘。
自西太后挟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大清子民犹如当头受人一棒,于浑浑噩噩中后知后觉——满清王朝的命数……怕要就此尽了。
壬寅年,太后回京,开始筹划实行新政,也便是这年,满宛回归阔别三年的家国。
那日,天透着孱弱的白,无风,沉闷。董家园前伫立着的一座座牌坊,字迹斑驳不可辨。
一辆人力三轮稳稳当当停在董府门前。笨重的油黑大门打开,老管家从里头走出,打躬作揖迎入一人。
这人穿一身青灰竹布长衫,手中带着把素油纸伞。
细雨氤氲,簌簌落下,瞬间濡湿天地。
素白的伞面,青灰的长衫,明明是寡淡的颜色,在这人身上却出奇晃眼,满宛正出神,就听管家大喊:“大……大小姐回来了!”
长衫男子脚下一滞,加快步伐,穿过屏门,很快不见踪影。
“喵呜”——一团白色倏地自花间窜出,伴随高亢兴奋的叫声,满宛大吃一惊,“哪里来的野猫……”
拍胸脯定魂儿,便见那猫儿在她身旁一动不动蹲着,不远处躺着只死去的黄鹂鸟,猫儿戒备盯着她,缩着脖子竖起耳朵,尾部炸了毛,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叫声,正借着猎物对她耀武扬威呢。
“这猫眼睛一蓝一黄,怪有趣的。”
“是鸳鸯眼,小姐。”
“哦。不像野猫,皮毛干净光滑,倒像是人养的。”
“是别家养的,跑到院里来了,我这就赶走。”
“不用费功夫了。有人养,自然会识得路回去。”
两人转身走入院子,第一个闻声出来迎接的,是满宛的奶娘。见着满宛,奶娘自是欢喜,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摸着手直称漂亮,洋气。
两人正在前院纠缠着叙旧,垂花门内兀的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既回了国,入了家门,就该换上家里的衣服,穿成这样,还有什么体统?”
走来个雍容妇人,穿着墨绿色百蝶纹五彩平金绣舒袖氅衣,手里捻着佛珠,仪态端庄。
满宛唤了声二娘,上前去搀扶她。她这二娘,十多年来专心理佛,平日里看到她时,都是手不离佛珠,嘴不离阿弥陀佛,许是佛祖念叨多了,也便养成了一脸慈悲相貌,就连额上的皱纹也亲切多了,是以,虽不是她亲生,满宛还是比较愿意亲近她,听她话的。
至于满宛的生身母亲,也就是大太太,早早去了,家宅的大小事皆由二娘打点,也是二娘打点得好,董老爷便顺理成章将她这二房扶正。
“回来了,便去给老爷问个安吧。”她慈目半闭,缓缓开口。
满宛点头,径直穿过月洞门往内院去。
刚入内院,一眼就瞧见火红的石榴树下坐着两个衣裳华美讲究的女人,两人偎依着,缠颈贴耳的说些悄悄话,也不知聊的什么,竟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昂。
她冷着双眼,打算从她们身旁绕过。
“哎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啧啧啧啧。”三姨娘一边感慨,一把站起来顺势将满宛拉了过去,“这么着急去哪儿?也不跟我们坐坐,同我们聊聊国外的趣闻,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四姨娘将满宛上下打量了几遍,笑着,却不说话。满宛张了张口,觉得无话可说,只道:“我去问安。”
四姨娘掩嘴笑道:“你这时候去,怕是不妥当。”她扯着满宛的手臂,鬼鬼祟祟的邀她坐下,一面挤眉弄眼,一面压低声音道:“里头的,是个戏子,专演旦角儿。”
三姨娘笑得虽含蓄,说话却是直白的:“你爹他,捧了这个角儿。”
花钱捧戏子,就叫捧角儿。在国外,相当于偶像崇拜,算来也是常事一件,只是国内的捧角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
捧角儿是份雅事。捧角儿的人,多数是有财有势的。富商捧,文人捧,就连混混儿也捧。似乎只要捧了角儿,才显得出自己是个雅人韵士。
捧的那些,有真正懂戏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被捧的,有真功夫的,也有没甚么本领空摆架势的,总之,各有各的目的,各取所需。
满宛先前头脑混沌,现下经两位姨娘点拨,悟出另一番不同寻常的滋味来,懂了几分,又不愿承认,只是沉着脸不语。
四姨娘却是放开她了:“得了,不缠你,你要去去吧。”
满宛迟疑了一会,视线不经意掠过北房最角落的偏房,瞧见稀稀疏疏的竹织帘后映出个模模糊糊的窈窕人影来,不由皱起眉头,是谁?
四姨娘朝三姨娘使了个眼色,两人纷纷朝那小人影觎去,似笑非笑道:“大小姐是不知,咱这院落里多了个俏生生的五姨娘呢。”
满宛的脸冷了几分。
“前几日刚纳的,说是正经人家的闺女……诶呦,岁数比你小呢!”
满宛扯起嘴角,觉得荒诞至极,反笑:“是吗,比我还小?”她走向北面偏房,冷不防掀开帘子,还没看清里头,却先听里头“啊”的一声,帘后的人惊慌失措,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没料到是这种结果,呆愣片刻,她讪讪开口,“没事吧?”
“大小姐我——”
出乎意料的胆小,满宛一面扶起地上战战兢兢的少女,一面打量她,这形容,只是个孩子。不由多了几分怜惜,开口询问:“几岁了?”
“十、十三……”声如蚊蚋。
“住得还习惯吗?”
“……嗯。”怯怯的。
“论辈分,你比我大……我是满宛。”满宛放开她,趴在她耳边低声补充,“有难事,可找我。”
“……嗯。”
摔开帘子出门,三娘、四娘仍在原地斜斜站着,两人笑眯眯的,一前一后道:“哟,妹妹摔了,要紧么?”
“是了,跌得正响,我都听见了。这么小的瓷人儿,可别摔坏了。”
“嘻嘻,哪能摔坏,又不是玻璃做的。”
“还别说,真像个玻璃做的。”
一坛陈年老醋,酸。满宛岔开话题:“爹在哪?”
“这会儿正在书房会‘客’呢。”三姨娘故意将“客”字拉长,另有所指。
这时四姨娘突然接嘴道:“客?还不就是个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依我看,这话说得在理!”
她的嗓门尖细,说话也刻薄,含沙射影,一边将涂了厚厚眼影的妩媚凤眼鄙夷的抛向书房,一边又不动声色的投向最偏房的帘子后面,仿佛要将那帘子看穿似的,瞧见帘后的人影瑟缩了一下,心里不由得暗自得意。
不理她们的钩心斗,满宛抬手抚了抚额前卷曲的刘海,挺直腰杆从她们面前走过,带过一阵香风。
四姨娘鼻子灵,忍不住嗅了嗅,道:“咦,什么味儿,这么香?”
三姨娘也狠狠嗅了嗅。
探头目送满宛离去,四姨娘立马抓住三姨娘的手,道:“走!待会去她房里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尽管要来!”
三姨娘点头应和:“说得是,是要去拿些见面礼——”话锋一转,“她敢不给长辈不成?”
“欸,你看她那身花哨的行头!我看中那顶穿花纳锦,刺绣销金的花帽,那把伞也不错,你呢?”
三姨娘中肯的:“那身行头是一套的,都不错,我看着也喜欢。”
“你难道想要一套的不成?真个贪心鬼,也不看看人家舍得给么。”
两人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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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砖漫地,青石铺阶,后院的石榴花开得热闹,花下一渠鹅卵石铺成的金鱼池,池里的锦鲤跟成精似的,一条条肥硕臃肿,游动的姿态也慵慵懒懒的,好不惬意。
池边整齐摆放着盆栽,正是春季,放眼过去,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满宛站了一会,发了会呆,又走了一段路,穿过月洞门,不知不觉走到甬道尽头去了。
祠堂里挂着的祖先画像蒙了一层灰,她从桌案上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正跪拜祖先,咣当——仔细听,是别处房间的茶盏打翻了。
她慢悠悠放下毯子,循声走出祠堂,才在廊道口站定,就差点撞上方才那身青灰长衫,僵持间,她能看清他领口的盘扣,眉头不动声色的敛起,满宛连脸都不抬,几乎同时,一个往左,一个向右挪动脚步,擦肩而过。
望着前头矗立着的苍老的男人,满宛张了张口,半响后喊了声爹。
不卑不亢,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