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倒计时》杨尘微

8、第八封信

　　沈逢安看到第八封信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白觐的状态明显变差了，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潦草，大概是写字的人手腕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长期的化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整个治疗过程中，白觐也经历了不止一次手术。沈逢安作为陪护的人已经觉得很痛苦了，更不必说作为当事人的白觐了。

　　沈逢安很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白觐的异常，让她确诊的第一个月处于极端无助的状态。这一直是沈逢安过不去的心结。

　　第八封信里，白觐有用很短的篇幅描述过那段时间：

　　“在出租屋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分不清白天黑夜。

　　我什么都不想做，连续两天滴水未进，我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干涸，身体像缺水的植物一样迅速枯败。

　　搬出来的这些天里，我就只出去开了一次药，路上淋了雨回来就发起了烧，一度连手机都没力气握紧。我一直在睡，分不清是没有力气了还是单纯烧晕了。

　　躺在床上的两天，我不止一次听到了敲门声和呼喊声，迷迷糊糊中分不清是谁的声音。魂像是悬浮在半空，飘出卧室走向客厅，透过猫眼怎么看都觉得守在门前的人是沈逢安。

　　我觉得我想你想晕头了。

　　意识逐渐清明的时候，我最先恢复的是痛觉，喉头每吞咽一下都跟针扎没差别，撑胳膊起来时，骨头也像要痛散架了。

　　现实和梦里不同的，旧蓝绿色防盗门的猫眼早就被前任房客封住了，我拧开铁片只能看到黑洞洞的一片。我只能感受到你砸门的动静。

　　基本上没有密封和隔音效果的防盗门被你砸得微晃，我已经猜到门外的是你了，你还要要找识春诈我开门。

　　我跟你强调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什么都不听，和我在沉默中对峙，佯装淡定，实际连呼吸都是痛的。你说我的演技太拙劣了，连语调里疲惫的哭腔都不会藏，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情绪还没有将理性吞没前，我给房东打了通电话，恳求她帮忙处理下门前的状况。

　　我坐在地上快被瓷砖冰得没知觉了，连日的雨天让房内变得潮湿，置于这样的环境，我想起了刚实习时的生活。

　　我穷困潦倒且没时间做兼职，为了完成培养计划顺利拿到毕业证书，只能租住在这里的一处地下室里。连绵的雨天将本就阴冷潮湿的一切推向了更绝望的境地。

　　那年正好是难得一遇的大雪，水泽未干的地面很快被积雪冻住，我好不容易休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小心翼翼地回家，却摔倒在了地下室的入口半天都爬不起来。等到扶着墙面忍痛摸索到家后，躺在窄小棺材房里，看着爬上霉菌地墙壁。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这回正好是第二次。

　　纵使命运待我再不公，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你的反应让我难掩沮丧。我知道逢安如果知道一切，那就都完了。你肯定要被我拉下水了。

　　我觉得自己很该死，早知如此，不如就在外边淋一夜雨，烧死算了。

　　厨房的窗户能看到楼下的场景，我想看一眼你们有没有走远，结果就看到被淋湿的你仰望着我，眼睛被雨水冲得半眯着。

　　我很崩溃，说了重话，让你快滚。你很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直接冲了上来。

　　我不用想就知道你已经站在了门口，眼泪越擦越多，走到门边时哭声已经压抑不住了。

　　我试了好几次打开反锁的门，迎面就是你冒着寒气的怀抱。

　　我有时候也觉得逢安很傻，长痛不如短痛，你把我当成一个死人就不会难受很久了，反正我们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其实没什么区别。

　　如果可以看开一点，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沈逢安当然忘不了白觐信里边说的那件事。

　　她就是故意站在雨里和白觐僵持的。

　　连日的雨水把气温拉得很低，这样的天气在外边待上一晚肯定会生病，白觐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她关在门外。

　　沈逢安虽然被放进来了，但是还是被白觐当成了空气，无论说上多少话白觐都不会搭理她。她的身上湿漉漉的，走起来一步一个水印，跟了几步后沈逢安只敢站在原地，时间一久身上便冷得打颤。

　　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一直在房间里的白觐不知道从哪听到了她的心声，快步走出来丢下件长款羽绒服转身就走。沈逢安还没反应过来，客厅的立式空调也被打开了。

　　沈逢安伸手去牵白觐，却只碰到了衣角。

　　白觐其实很清楚她的动态，但她很气，既是气自己也是气沈逢安。看到沈逢安淋成那样蜷缩在客厅一角，白觐心如刀绞。

　　沈逢安求她跟自己回家。白觐的肩膀迅速耷了下去，身上的棉服显得更宽松了，风都能顺着衣袖和领口灌进去。

　　沈逢安一咬牙，只要用伤害自己来威胁白觐，几乎是含着泪光说话。

　　她平素最讨厌动不动威胁别人，尤其是利用对自己怀着关切之心的人。但是眼下确实是没办法了。

　　白觐终究是心软了，她别过脸去擦眼泪好让自己看起来坚韧一些，她牵住沈逢安的手腕带她去卫生间，带松紧衣袖都要勒不住她的手腕了，沈逢安看到她瘦得突出桡骨端眼泪掉得更凶了，哭声和淅淅沥沥的花洒声混在一起。

　　她没答应和沈逢安回去，也没有顺了沈逢安的心意完全告知她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沈逢安的突然造访仿佛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大的影响。多数时候都是沈逢安在说话，而白觐只是默默听着，很少才答话。

　　这样的情景很像是她们热恋期闹脾气的时候，占理或是不占理她都爱冷处理，但通常双方僵持不到一天。

　　可这次大不相同了。

　　那天正好是复查的日子，稍晚些时候白觐需要出门。沈逢安仅仅凭几个动作就猜出了白觐需要做什么，早早等候在门口。

　　医院离得近，她们一前一后走了一路，走到肿瘤科的长廊时，沈逢安被白觐撂在了诊室外。等候区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沈逢安挑了个角落坐下，思绪逐渐放空。

　　那段时间她奔走了许多地方，没有一天能睡个好觉，找到白觐后她紧绷的精神才有些许松弛，心虽安稳，情绪却几经起落。

　　得知白觐的身体状况后，沈逢安曾幻想过许多次陪着白觐看病时的场景，经历过诸如焦灼、难过、痛苦的情绪，但真正坐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心却分外平静。

　　沈逢安想，应该是她一直害怕因为自己现场的情绪崩溃影响白觐，不能当好她的支柱，演练了太多次，终于麻木了。

　　她在冰冷的机械音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中陷入浅眠。

　　此后的许多时间里，她都是这样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