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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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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晨光与红钩(上)
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着指尖。不是灼热,更像冬阳晒透棉被的熨帖。林澈的手指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的布料干燥松软,带着阳光暴晒后特有的洁净气味。
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水,睫毛颤动许久才掀开一道细缝。
光。不再是刺目的惨白或冷峻的仪器蓝光,而是柔和的、暖黄色的天光,安静地铺在雪白的床单上。空气里有淡而干净的消毒水味,底下隐约飘来米粥温和的香气。耳边的“滴滴”声平和稳定,不再尖锐紧迫。
他试着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颈后的枕头支撑着酸软的肌肉。视线缓缓扫过:独立的小隔间,米色的窗帘半开,窗外是洗过的碧蓝天空。床边只有一台心跳监测仪屏幕闪着绿色的数字和折线,节奏平稳。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一位穿着干净浅蓝护士服的中年女人正弯腰查看他的输液管流速,“昨天后半夜稳定了,睡得沉。”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见惯生死后的安稳气息,“命捡回来了,慢慢养。骨折愈合得还不错,肩胛也复位了。”她的目光掠过林澈被重新固定好的左前臂和护具包扎下的左肩,“要疼得厉害就说,医生交代过,镇痛药别硬扛。”
林澈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火烧火燎。
护士转身,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带吸管的保温杯,小心地倾斜杯口,让吸管恰好贴近他皲裂的唇:“温蜂蜜水,润润嗓子,慢点喝。”
温润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管,如同甘泉滋润枯田。林澈贪婪地汲取着这切实的滋养,肺部残留的隐痛和喉咙的撕裂感被一点点抚平。护士等他缓过劲,从床尾的塑料架子上取下一个蓝色病历夹,递到他完好的右手边。
林澈的目光下意识垂落,落在那打开的夹子上自己的名字——林澈。旁边另一行更小的名字:林小妍(关联病患)。
小妍!他心脏猛地一抽,左手护具下的五指下意识收拢,牵动肩胛伤处隐隐作痛。
他的视线急切地往下扫。姓名,年龄,住院号……接着是关键的“费用状态”一栏。
那里明明白白打印着一行字:“预付费账户余额:0.00元(截至入ICU当日下午结清)”。
余额,零。结清。
字迹清晰冷硬,像刻在冰面上。
然而就在“结清”那两个字下面,紧贴着油墨的边缘,一道醒目的红色笔迹突兀地横在那里。一个极其饱满张扬的红色对钩(?)!钩得又深又长,力道透过纸张,像一块烙红的烙印。那红色太过鲜亮,如同刚滴下的血珠,刺目地压过所有黑色印刷体和旁边几行圆珠笔的护士记录,直直映入他的眼底。
红钩。傅承渊!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寒意从尾椎骨炸开!为什么?!暴虐后施舍的仁慈?还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恐惧混杂着极度的困惑瞬间裹紧了他!
“……滴……滴滴……滴……”
床边的心率监测仪屏幕上的绿色折线在短暂的急促攀升后,缓缓回落,重新稳定下来。
护士并未立刻注意到那瞬间的波动,只瞥了一眼稳定的数值:“缴费记录系统不会错。你妹妹情况稳定,在普通病房了。”她顿了顿,看着林澈失血苍白的脸上无法掩饰的惊疑和瞬间滚落的冷汗,“医药费的事,你现在别多想,省点力气恢复,回头查证都不迟。眼下要紧的是先养好你自己。能活过来,就是运气。”
运气?林澈攥紧了右手指节。冰凉的冷汗腻着掌心的纹路。虎哥油滑狰狞的脸,颈侧喷溅的滚烫鲜血,冰冷的石碑棱角,还有那个男人削苹果时如同冰雕般的侧脸,在脑中疯狂交叠旋转。那刺目的红钩像恶魔留下的印记,嘲笑他此刻荒谬的“运气”。
护士收回保温杯,走向门口:“主治医生等下会来查房。先歇着吧。”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轻微的脚步声。
独立的小隔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平缓规律的滴答声。阳光在暖黄色的墙壁上挪移,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一丝极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啼鸣声,突然从半开的窗外飘了进来。
“啾!啾啾!”
声音很细嫩,带着清晨特有的活泼,穿透了病房内消毒水的沉滞。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紧绷如死水的心潭,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林澈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窗外是一排高大浓郁的梧桐树,枝叶在晨风里轻轻晃动。
树影摇曳间,一小点明快的暖黄色在墨绿的枝叶间灵活地跳跃了几下,倏地飞起,融入更远处的高远蓝天。只留下一树沙沙的绿叶声。
就在林澈望着那抹消失的亮色微微失神时,窗下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稚嫩欢快的童音:
“妈妈快看!是小鸟飞走了!”
“嗯,小鸟去找吃的呀。”
“那小鸟晚上会回家睡觉觉吗?”
“嗯!小鸟也有自己的窝……”
清晰的鸟鸣还在窗外跳跃,伴着孩子的欢声笑语,一丝久违的气息渗透进来。
林澈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暖的床单上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压在那道冰冷刺目的红钩上。
是圈套?是更深沉的折磨?
还是……
他垂下眼睑,浓密微颤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一切。但那只完好的右手,五指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虚脱又倔强的力度,一点点攥紧了身下干燥而温暖的棉质床单。阳光渐渐爬上了他的手臂,在洁白的纱布和护具上晕开一圈温润的光晕。
第七章晨光与红钩(下)
温煦的光线穿过半开的窗纱,斜斜落在地面,投下一小方光亮温暖的地毯。空气里细微的浮尘在光柱里翩跹,像细小的金色精灵无声起舞。独立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墙角温控空调微弱均匀的送风声。
林澈靠在垫高的枕头上,阳光暖融融地烘烤着他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背,留置针穿刺点的些许紧绷感也被这暖意柔和了。医生刚离开,护士长正在他左手腕小心地调整着静脉注射的流速,透明管道里的药液缓慢滴落,反射着阳光微小的光点。护士长的手指灵活稳定,动作轻柔得几乎察觉不到。
“心率血压都挺稳了,”护士长声音放得轻缓,如同安抚,“骨伤恢复是细水长流的活儿,熬过最险那几天,后面急不来。营养跟上,疼就吱声,别硬扛。”她利落地整理好床尾的输液架,目光转向林澈,“林小妍小朋友……”她顿了顿,看清林澈眼底骤然亮起的光,“上午状态特别好,小脸儿红扑扑的,精神头足,嚷嚷着想看哥哥。”
“我……”林澈的喉音干涩发紧,手指在暖和的被面下无意识收紧,“能……去看看?”
护士长直起身,从口袋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档案夹递给他:“病例要带过去,你先确认下今天的检查计划和用药。另外,”她伸手轻轻推开了隔开两张病床的淡蓝色布帘,“自己看看,能动不?”
帘子滑开一半,病房另一面的景象显露出来。两张病床之间相距不远,另一张床上同样笼罩在柔软温暖的阳光里。林澈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视线急切地越过中间的小茶几——
林小妍靠在枕堆里,侧着脸正望着窗外,小小的脸迎着光,瘦削的下颌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午后的阳光在她柔软蓬松的头发上跳跃,笼上一层淡淡的金圈。床头柜一角,插着一小簇颜色鲜亮活泼的紫红色雏菊,小小的花瓣在阳光和水杯旁舒展开,给消毒水味里注入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意。她床头也吊着一小袋清澈的营养液,流速似乎比他这边的还要缓一些,安静得不像话。
或许是感知到了这边的动静,或许是兄妹间某种无形的感应,小妍慢慢转过头来。圆圆的杏眼先是迷茫地眨了眨,随即就像被骤然点亮的小灯泡,“哥哥!”她猛地直了直身子,声音带着惊喜和一点气力不足的虚弱,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苍白的小脸也染上了一点红晕,“哥!你醒啦!”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那份纯粹的喜悦如同春日解冻的第一道溪流,瞬间涌入了林澈被黑暗和痛楚浸泡太久的心田。
林澈喉咙里所有堵塞的硬块瞬间消融。“妍妍……”他扯着嘴角想笑,牵扯到脸颊干裂的疼痛,却毫不在意。
护士长微微弯下腰,在床尾的控制器上按了几下。整个床铺的后背靠板发出极其轻柔的滑轨声,缓慢无声地向上抬升。“慢点来,腰伤可不能急。”她扶着林澈完好的右臂,小心地帮他借力坐起更高些,又弯腰屈起他的膝弯,调整好更舒适的角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专业和体贴的力量。
离开床面时,左腿触地,一股虚脱的绵软和牵扯筋骨深处的钝痛感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腰眼一阵酸麻。
“慢点挪。”护士长稳稳地撑着他的臂弯,耐心地等他适应着双脚虚浮地站稳,“伤的是腰椎的附属组织,不是骨头断了,万幸。稳着点就好。”她的手臂传递着支撑的力量,又带着一种让他可以自己控制节奏的感觉。
林澈深吸一口气,将大半重量靠在她稳健的支撑上,迈出第一步。右脚拖着,在光滑的地面上小心往前挪。左臂悬在护具里,沉沉地不敢使一点劲。阳光暖暖地照在他微跛前行的背影上。
只隔着一个床头柜的距离,很快便到了。
当他的病床扶手触及小妍病床边缘的冰冷金属时,林澈几乎耗尽力气。护士长利落地将他的移动病床位置锁定固定好。他放松下来,身体微微倾向妹妹一边。
“哥……”小妍看着林澈脸上尚存的几道划痕淤青和厚厚的护具,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你疼不疼?”她瘪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疼?”林澈咧开干裂的嘴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磕几下算什么!你看哥……”他微微挺直脊背,却被腰侧的钝痛逼得闷哼一声,额头冷汗顿时冒了出来。但他强行把这丝痛楚压在喉间,抬高手摸了摸小妍柔滑的额发,“你看,哥不是好好坐这儿了吗?”语气里带着刻意的“不以为然”。
小妍伸出细细的小胳膊,小心翼翼地避开哥哥左臂的护具和腰腹,轻轻抓住了林澈放在床边护栏上的右手食指。她的指尖冰凉细腻,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她没再掉泪,只是眼圈通红地看着林澈略显憔悴又胡子拉碴的脸,另一只小手试探着伸出去,有点笨拙地碰了碰他下巴冒头的青色胡茬。
“痒……”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看着哥哥的眼睛,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哥的胡子扎人啦。”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天真狡黠的控诉。
这一瞬间孩子气的亲昵,如同温泉水泡,悄然消解了林澈心中盘踞的所有冰冷戒备和滔天困惑。他弯起唇角,这一次笑意清晰地蔓延到干涩的眼角:“就扎你了?”
小妍咯咯地笑了出来,小脸像破云而出的太阳,笑容里映着温暖的光。
阳光把两张相邻病床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床头那一小簇鲜亮的雏菊被光穿透,花瓣边缘折射着剔透的光芒。微风拂过窗纱,送来楼下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遥远模糊的……孩子们的嬉闹追逐声。药液在滴管里一滴、一滴,缓慢地坠入透明的容器,无声融汇。
林澈的手指在小妍微凉柔软的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被面上一处微硬的折痕。
他下意识垂下目光。
是那个打开的透明病例夹。翻开的页面顶端,“费用结清(现金)”几个打印小字如同冰冷的符号印在白纸上。在那条毫无人情味的打印体之下,视线移去——正是那张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的缴费记录单据!一张浅黄色底纹的打印凭条粘贴在本页底部一角——抬头清晰地印着:
费用类型:门诊预缴冲抵& 病区自费项目划扣
然后,在费用明细列表的最后,占据票据下方最大空白处的——那道张扬跋扈的红钩(?),血一样鲜亮地撞入他的视野!
那钩的笔锋异常饱满、深刻,力透纸背!红色的墨水浓郁欲滴,在光滑的凭条打印面上晕开一点细微的茸毛边缘,像一滴血沁入水中后留下的灼痕。它嚣张地覆盖在打印小字末端,如同一道强硬的宣言,不容置疑地宣告着金钱的魔力。
在那刺目的鲜红钩尖儿之外,紧贴着打印凭条的边缘空白处,一行同样手写的深蓝墨水的钢笔字迹,字迹端正,如同刻下:
“林小妍治疗费用:结清”
两个“结清”字眼!一打印,一墨写!冰冷无情。一个红钩(?)!鲜艳狂恣。
林澈的目光凝滞在这三种笔迹交织的“终结”上。心底深处盘踞的冰峰并未被阳光融化,反而在日光下显出更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轮廓。
钱付了。小妍安全了。那个如影随形的男人消失了。
那个红钩,像毒虫的印记,钉死了“结清”两个字,也钉死了某个无从捉摸的契约。它无声地悬在阳光普照的此刻,如同一根引信,埋在看似平静的生活表层之下,不知指向何方。
林澈的手指微微颤抖,缓慢抬离了妹妹温软的掌心。他的目光离开账单,再次落到小妍脸上。孩子的笑容在阳光里无忧无虑。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在两张病床之间流淌。护士悄声退出带上了门,病房里只剩下一对相依的兄妹。楼下遥远的嬉闹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乐。
林澈完好的右手,手指虚握着盖在印着红钩和“结清”字样的纸页上。那点温热的暖意不知何时早已散去。掌下清晰的纸张触感,粗糙中带着油墨特有的硬滑。
窗外梧桐叶的影子印在浅色的地板,风过时轻轻摇曳。那抹亮黄色的小鸟,在窗外的蓝天深处留下自由的影子后,终于也隐没在更繁茂的绿意之中。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滴答轻柔的节拍、小妍均匀清浅的呼吸,还有窗外枝桠间,忽远忽近,断断续续传来的……
一声!又一声!极其清脆、短促、带着雨后青叶凉意的——
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