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蝉鬓》虞渡

26、第 26 章

　　开年以来，淮河领域罕有降雨，淮南巡抚上奏三封，大都督业已示下令引东江之水浇灌，勉强熬过了春耕，可稀奇的是，那儿一连到了六月下旬仍然滴雨未下，土地干涸，植被枯萎，隐有大旱之兆。

　　各地的奏报如雪花般落进勤政殿，待大都督批复完详解，于西窗凭栏远眺之时，朦胧的山脊后边已迸出蜿蜒的金色光芒。

　　一整夜的奏报中，除却旱情，更多有一些无稽流言，谈起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星象。

　　大都督掖着袖子久久站立在窗牍旁，晨间微风吹过来，鬓边青丝轻摇，他垂眼暼见身上颗颗晨露，震袖轻挥，水珠随着金色蟒纹滚下来，洇进榧木地板，小小的一块深影。

　　藕圆借机进言道，“郎主，晨间风冷，不如移步内间，以免着了风寒啊。”

　　大都督“唔”了声，转过屏风，见着莲方匆匆从殿外头赶过来，尚且喘着气，就要开口，“郎主…”他抬眼，脸色很是严肃。

　　“说吧。”大都督瞧莲方这慌张样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八成是公主那里又出了幺蛾子。

　　这些天来他上下忙碌，没法子管她，而她呢，倒是乐得逍遥自在，莲方日日报得她的醉生梦死，大都督有意管教，却力不从心，只待她任性这段日子，等他忙完了再想法子，不能让她这般堕落下去。

　　“郎主。”莲方搓了搓手，似乎有些忐忑，“公主府上的薛参事在外面候着呢，约莫说的是昭阳殿下有要事需大都督即刻亲往公主府一趟。”

　　大都督“哦”了声，很意外，这些年公主敬他、怕他，也依赖他，可少有这般召令他商量“要事”的时刻。

　　这倒是稀奇了，可惜他这里实在走不开，这个时辰不早不晚，过去一趟，只怕回来赶不上朝会。大都督忖度着，问道，“她可有说何事这样着急？”

　　莲方摇头，大都督挥手让他请薛贞进来说话。未几，绯衣女官莲步徐来，她躬身作揖，脸上的焦急一览无余。

　　大都督眉头轻挑，开口道令她不必多礼，“薛参事做事一向稳妥牢靠，不知公主那边出了什么事，让你也这般张皇？”

　　薛贞再作揖，急急地说道，“大都督请恕罪，下官亦不知昭阳殿下出了何事。今日公主早起了三刻钟，却不知道为何在进完半碗鲜虾枣沫糊之后，呕吐不止。”

　　莫非还有人要害她？大都督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问道，“东西查过了？”

　　薛贞点头，“公主的吃食业已经验过了，并无什么错漏。而后公主召来医官诊治，片刻之后，公主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说让下官来请大都督过府一趟。”

　　“医官怎么说的？”

　　薛贞摇头，“医官说不出是什么病症。”

　　大都督眉棱轻蹙，公主一向是身强体壮，这些年都没生过病，呕吐这事儿可大可小，或许她是前日宴会之时贪吃了冰饮子，伤着了肠胃？

　　真是荒唐，公主府的医官这样不济事，连个所以然也说不出来？

　　可怜公主在这世上没几个亲人，就算生了急病，也不知与何人相商，大都督忧心地看了眼沙漏，叹气道，“罢了，我便去一趟。”他转向莲方，“传我的令下去，让太医令亲自往公主府来一趟。”

　　大都督负手举步迈出殿外，刺眼的日光穿过高墙红瓦，落在他的长眉深眼，实在是一张清隽美绝的脸，这样的权势滔天又神采英拔的人，长安城再寻不见第二人，公主实在眼光毒辣。

　　薛贞跟在后头，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

　　蘅芜院的奴婢们全部都退到了院门外，大都督一路走进去，见到顾临风横刀守在院中，实在是一副不得了的阵势。

　　大都督暗自好笑，她的地方，莫非还有人敢硬闯么，一声令下便罢了，做这些威慑干什么。

　　待进了屋子，只看得公主小小一个，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大都督背靠屏风，目光淡淡地打量着一片狼藉的屋子，能打翻的东西已经全部倒下，就连挂在墙上的珠宝帘幔都不例外，博古架上、六彩橱纱柜里、飞角小案旁，全是青瓷碎片和滚落的宝珠，简直让人寸步难行。

　　大都督站立良久，终于冷哼一声，说道，“殿下有这般的力气，只怕上山擒虎都是使得的，既然已无大碍了，还喊臣来做什么？”他见公主只在被中微微一动，却并无言语，又顿了顿，继续道，“卯时将近，还请您长话短说吧，若是没什么吩咐，臣请告退。”

　　公主在被中冷笑，裴近和来去自由心意，要告退何用她的允准，说穿了，不过不甘心这样白走一趟罢了，她也是耳聋眼瞎，这样久了，竟真被他的故作姿态唬住不敢妄为，他分明就——

　　公主慢慢从被中露出一个脑袋来，小小的女郎，满脸都是泪渍，雪亮的凤眼染上绯红，春色艳靡的红唇半咬，又是几颗晶莹滑落，多少哀怜。

　　大都督额角猛跳，她一做这姿态，无疑在说他马上就要栽跟头了，可是公主这模样又实在可怜，皎然无辜的一张脸儿，眼睛里水光潋滟，巴巴地望着他。

　　这是他养大的娇公主啊，若就这样走了，他也于心不忍。

　　罢了，且听她一言，若是还要戏弄，抬脚就走便是。

　　“大都督…”公主伶仃的肩膀微颤，拿起绢帕掖着眼睛，张着嘴，可又说不出话来，大都督叹了声，小心踩过这废墟一般的地板，靠近了她，“犯什么脾气，究竟是谁惹着你了？用得着把自己的屋子折腾成这副模样么？”

　　公主演技一流，听了这话，鼻子一皱，委委屈屈地抹眼泪，“大都督不问缘由就说采采是在犯脾气、瞎折腾，那您还来这儿做什么啊，不若您还是走吧，若是朝会去迟了，哪还有威严教训我阿兄？”

　　大都督无奈，看她这样子可怜兮兮的，也不自觉柔下声音，安慰道，“臣一直问缘由，是殿下不肯明言，臣想殿下这些时日一直肆意快活，是以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事儿让您这般气恼伤心。”

　　公主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身边果然还有大都督的眼线，好在这些时日没见着什么俊朗的公子，吃得很素，否则大都督如何能受她这一狠招？

　　可恨的裴近和，她不过一闲散公主，他也要监视，可见的确居心不良。

　　公主险些气得脸上扭曲起来，她忙低着头，揪住大都督的广袖拉了拉，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

　　大都督没听得清楚，只好又问。公主却霎时涨红了面，咬牙道，“谏舟，咱们有孩子了。”

　　大都督完全没有明白，愕然当场，“什么？”

　　而公主不再重复，凄凄惨惨地垂着脑袋，而后抬起来轻轻乜了一眼完全僵硬的大都督，声音呜咽着，像戏文里头被辜负的女子斥责负心人一般道，“裴谏舟！我说咱们有孩子了！你是不是想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