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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九、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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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顾惜朝在阳光穿透窗格,暖暖酒满一室的时辰,才悠悠醒来。他平正地躺在床上,一侧早已收拾整齐,想来昨日是累极了,连这么近睡得的人起身,都没能惊醒他。侧过头看窗外,这个时辰,铁手他们定已动身上路了。戚少商呢?去送人,还是在门外想着什么?
一想到戚少商,他便想到昨日深夜不欢而止的谈话。戚少商的用意让他震惊的同时也心惊,他能对自己宽容以待,是他宅心仁厚,侠义肝胆,可他的关心已经超过了顾惜朝认为他们现在应该保持的界线。
顾惜朝不敢再想下去。戚少商激烈的言辞,深恳的诚意,温柔的举止,都不敢让他再想下去。可他越不愿想,这月余的相处,那三年前早该深埋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一一闪回。
他愤恨地捶捶身上的床,却又慢慢苦笑,戚少商,绝对有将他逼疯的本事。自己直是一语成讥,他果然总是挡着自己。
可是,他仍忍不住想着戚少商的话。自己还有机会吗?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去真正的意气风飞,踏歌而行,不虚此生?想到这里,他慢慢放松下来,盯着屋顶,想地半刻,而后苦涩而自嘲地笑:自己还真是无意中说出了某些事,若真是如斯,大当家,你又会如何?又要失望了吧!
想到戚少商多少次失望、痛心、而后落落寡欢的神色,他心中暗处一紧,忙用手按在胸前,而后低笑:卫无方的药少得太绝,用得次数太多,时间太久,纵使自己再苦心研究,精心培育,仍是不能尽数除去。恐怕这里,以后会留下根了吧。
若把这个告诉戚少商,他不知又要怎么暗里着急,逼着自己吃药休息了。他想着,便微微一笑,而后叹息。这种看似平和的日子,还能维持到何时?
正想着,门吱地一声推开了,他转过头去,戚少商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关门抬头看到他,微怔一下方笑笑:“你醒了?铁手他们已经走了,我看你睡得挺好,就没叫你。”
顾惜朝看着那盒子有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戚少商将它放到桌上,用上划过盒面,眼神复杂。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坐了起来,脸色发白——九曲连环锁。
戚少商抬头看他神色间憎恨、屈辱、微惧一时交错,忙道:“你不用担心,我拿来不是为了对你。”他说着,叹口气,低道:“锁住人有什么用?何况你现在何谈什么锐气?”
顾惜朝心下一凛,稳下心神,方淡淡地问:“你拿它回来做什么?摆在房里警告我?”
戚少商笑笑:“这小东西也能警告得住顾大公子?你还不是照样想起来便举刀就砍,拿剑便杀。”顾惜朝听了,也抿起了唇角,戚少商见他不再起疑,才道:“我问铁手借来的,我想放在楼里,由我暂管,等他觉得你用不着的时候,再还给他。”
顾惜朝忍不住笑起来:“他没问你用来做什么?”
戚少商嘿嘿一笑:“没问,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
顾惜朝撇撇嘴,披衣下床:“没想到大当家也学会诓人东西了。”
戚少商不知是昨天聊了那许多心情舒畅还得怎得,竟对他也不似以往,笑嘻嘻地说:“土匪出身嘛。”说着看他收拾停妥,拍拍凳子,示意他坐过来,而后对他笑:“你把铁手他们的请走,又想做什么?”
顾惜朝讶然,而后慢慢浮出一个笑容,似乎赞赏又仿佛叹息,他慢吞吞地点上药炉,轻轻一笑问:“你怎么知道?”
戚少商也笑了,有点兴趣盎然,也有点无奈:“顾惜朝,我既然能从你手上逃出生天,自然对你的计谋也算了如指掌,我那时可也是白天想晚上想,总琢磨着你会做些什么,何况……”他说着,笑容便有些意味深长:“我们好歹也算是知音。”
顾惜朝投药的手一顿,轻哼一声:“别人说什么,你总信。”
戚少商伸手替他盖上药盅的盖子,也不生气,仍是笑:“不知道当初谁对我说其实是希望和我做朋友,根本不想杀我。”
顾惜朝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他一眼。戚少商笑起来有酒窝,眼睛特别亮,显得诚恳却不能定义为老实。看着他笑,顾惜朝又转头继续盯着药炉,心里暗想,这个戚少商昨夜之后像放下什么包袱,这个想法让他心惊。他冷冷地反驳:“我记得当初说这话时也是为了另有安排。”
戚少商皱了眉,仍是微笑地说:“我相信这个人说的时候,是十足真心。”
顾惜朝不屑地冷哼:“什么十足,总多五分。”
戚少商伸手将热好的药取下,用布垫着慢慢倾入碗中,说:“对于诡计多端的人来讲,五分可不少了。”
顾惜朝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碗,不肯再说话,甚至痛恨自己居然和他如小孩子一样逗嘴。戚少商见他冷着脸,抿紧唇,暗暗咬牙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含笑说:“那药是用来喝的,不是看的,凉了就没效果了。”顾惜朝忍着气端起来一饮而尽,丢下碗狠狠地瞪他,戚少商竟伸手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安慰一般地说:“莫生气,莫生气,大夫说了,你最好别生气。”
顾惜朝像是触电一般收回手,脸上薄怒,耳畔微红。这个人,真不愧是土匪出身,如此无礼。戚少商却像没事似的,收了药炉药碗,将边的早点放到他面前。顾惜朝又疑虑,也许是他在连云寨呆久了,兄弟之间,拍拍打打,勾肩搭背习惯了,所以对自己也如此。
想到这里,又暗嘲,自己也是五尺男儿,又不是那妇经读多了的愚妇,被人碰一下便要切臂以明志,何必如此拘礼。
戚少商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表情纳入眼底,面上却好奇地问:“你不吃点东西,等会儿怎么办正事?”
顾惜朝压下心中的疑惑与惊慌,面上也淡淡一笑:“戚楼主果然安排周到。”
戚少商笑容灿烂,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哪里,顾兄弟过奖了。”待盯着他吃过早点,方慢慢地,早有预谋地,富含耐心地问:“现在,顾兄弟有力所向戚某讲述你的妙计了吧。”
顾惜朝觉得自己其实很有耐性,也很能隐忍。他出身不好,但仍能学贯天地;对于成功,即有久远的布阵也有一击而出。但他再次发现,这种耐性隐忍,每当遇到戚少商,便毫无用处。就如戚少商认为他行事好走险境,他也觉得戚少商时时不寻常理。他同时惊颤地发现,也许,戚少商比他更有耐性,更能隐忍。否则,他不可能败在一个土匪头手上,这让他意识到这个土匪头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他心中苦笑,却也诧异自己在此时还能苦中作乐。
他稳稳心情,而后冷静抬头,以平常的语气问:“不知大当家想知道些什么?”
戚少商抱臂正视他,严肃地问:“你把铁手和追命支去药林,或许确对事情有帮助,但卫无方的尸体里还有什么想必有与你相关的东西,你却未说。”他说着,无奈一笑:“还有,你并未尸房的钥匙还给追命。”
二十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笑容中有几分趣味,也有几分无奈,他摇摇头,叹气:“你眼真尖。”说着看看天色问:“铁手的几个弟子何时到?”
戚少商痛快地说:“我告诉他,我们要休整一下,他说让那几个人午后再来。”
顾惜朝听了,微讶又觉得好笑,却也不想笑出让戚少商太得意,便起身出门。戚少商看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点破,只是微笑跟在他身后,看他从怀里取出钥匙,进了房。
顾惜朝解开卫无方的上衣,指着他腹道:“大当家,你来看。”
戚少商不明所以凑过去,顾惜朝正要说话,却见他毫无防备凑近低头看自己指向的地方,不由一时恍神。戚少商低头看天不出所以然,抬头正要问,却见他神色恍惚,眉间微蹙,不由惊讶地问:“怎么了?”
顾惜朝回神,看看他,慢慢低叹:“大当家,以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最终,仍是说:“以后有人叫你去看什么,你还是防着点吧,吃一堑,总要长一智的。”
戚少商此时方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心中一热,而后微笑:“我这习惯怕是难改,对自己人,一向没提防。”
顾惜朝看他半晌,低下头:“你还是改了罢,不会总有人在你身边提醒你。”
戚少商只是笑,也不答话。见他眉间仍是不展,便转移话题道:“你让我看什么?”
顾惜朝吸口气,神色已如常般,伸手按向卫无方的腹间:“你看他身上的尸斑呈竭色,确像是金屑酒,但皮肤完好,而且尸斑外有一层浅青色的晕圈,这是明显的方士丹药服用过量。但他腹间却有一个很小的硬块,看起来像是腹毒后腹中胀痛,但人死后,胀气应该慢慢消失,但这里依旧有,这是死前生吞金器的症状。所以,”顾惜朝说着,突然出手,指间小刀划开卫无方的腹部,人死已久,血凝不流,只有少量的尸水从刀口处流出。
戚少商正暗惊,却见顾惜朝手中的小刀从腹部挑出一个金光闪闪,上面沾了血迹腐肉的东西。顾惜朝将那东西连刀一块丢进一旁放的水盆中,少倾,轻轻夹出。戚少商上见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他接过钥匙看了少一会儿,又还给他,低声道:“药林中的东西,你已经运至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得意地一笑,而后点头。
戚少商并未发怒,也无叹息,只是沉默半刻,问:“你是将房里切水果的小刀都卸了吧?”
顾惜朝未料他不是问罪,也不是追由,却是问了这么件事情,他也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
戚少商此时方叹口气,轻道:“这一路上不安稳,你有个傍身之物也好,只是那东西并不是什么好用,回去的路上,还是找几把好的吧。”
顾惜朝惊讶地抬起头来,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戚少商一直对他礼让几分,即使时至今日,也从不为难他。他心里曾暗想,只要戚少商敢以礼相待,自己有什么不敢接受。但他从未想过,戚少商会将兵器交到他手上。这个人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甚至没有任何把柄在戚少商手上,如果利刃在手,随时都有脱身的可能。
顾惜朝垂下眼睛,偏过头,卫无方的尸体那样散乱地停放着,戚少商也看过去,突然问:“你觉得林小小为什么会不顾卫大夫的尸体?难道单是因为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他这样不会让别人怀疑到他头上吗?”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自然是得到他以为正确的消息,卫无方是不可能把真相告诉他的。他腕、腿、脊骨上均有几处不易发现的裂痕,想必是受了一断时间的苦,最可怕的是金丹里多半含了别的慢性毒药,让他忍受不住撒了个谎,想为自己换取时间。没想到林小小却认为他忍受不了,便直接将他害死了。他大约是临死才悄悄将放有重要物品的那个钥匙吞下去,以求有人能找到东西。当然,林小小若真会回药林,那自然方便的六扇门。至于其它,”顾惜朝笑容中竟含了几分期待:“他定是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此时也该差不多抖出来了吧。”
他说罢,看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含了看好戏的样子,不知是心已有打算还是怎得,他也丝毫不将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放在眼里。
戚少商听了便明白他的意思,他却仍是沉着,不急不恼,略想了一下指指卫无方问:“他身上还能查出些什么?”
顾惜朝摇摇头,伸手合了卫无方的衣裳,便洗手出门上锁。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大当家想即刻上路,惜朝无任何意见。”
戚少商看着他,并未说话,神色像是在思量什么,眼中隐约的担心却怎能瞒得过顾惜朝的眼睛。顾惜朝心中深叹口气,却仍是微笑,回身向房间中走去。戚少商神色悠长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眼中复杂。
午后,六扇门派人前来,戚少商向来人交待了几句,顾惜朝却在此时递上尸房的钥匙:“这是你们追三爷的东西,烦请交还。”
戚少商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他知他做事不加掩饰,既然东西到手,也不怕人知道。看那人收了钥匙,他拱拱手也不多说,与顾惜朝一起出了门。牵过六扇门特意送来的门,他不向北走,却拐了东南方向,慢慢向杭州城内走去。顾惜朝虽心中疑惑,却也默默地一道同去,不问原由。
戚少商并未泛舟西湖,也没有取道问茶,更不是听南山晚钟。他绕过西湖,三转两拐后,向一条小道走去。顾惜朝不由眼前一亮,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竹从山下一直铺到山上,晚秋的风时时拂过,竹午微倾,竹枝轻摇,偶尔几片竹叶随着风卷了几下,慢慢飘落,风在林间引起细细的婆娑之声,如听妙曲。站在林中,一时仿人心晃神怡。
戚少商拴马于山下道旁,等他下马,一同取道上山
顾惜朝慢慢拾阶而下,漫声道:“苏学士曾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片风景,他定是喜欢的。”说着,偏过头,好奇似地问:“难道大当家决定置地购产,来先看风水了?”
戚少商微笑,慢慢走着道:“你是江南人,又游过四方,对这处风景,定是十分清楚的。”
顾惜朝笑笑:“这里也是杭州八景之一,惜朝自然听过一二。这山上的竹景与那边的瀑布交相辉映,被人称为黄龙吐翠”
他也不问戚少商何以在回京之前还有空来此赏竹玩水,是不想问,或不愿问,他都不想探究。他只是走在林间,如常一般,说着那些与外界可能发生的巨变毫无关系的笑谈。直到走至一间小小庙宇前,戚少商方笑:“这里的香火不及灵隐寺,签却十分灵。”
顾惜朝闻言愕然,转头看他,戚少商却似未看到般,整整衣衫,走进去,上了香,拜了拜,摸出些散碎银两交于一旁的小道,抽了支签。顾惜朝就站在庙外,拢了手看他貌似虔诚地做这一切,而后看庙中供得慈祥神象,一时不知道这里请得是哪方神仙。他冷笑,管他哪路神仙,若人间真有鬼神,何以人人如蝼蚁般挣扎。
戚少商不知问得是什么,大约签抽得不错,老道解签时,他听了,神色间便有了几分得意。听毕,将签贴身收好,方走出来。看顾惜朝不以为然的神色,微笑:“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顾惜朝回身向庙外走去,边不屑却掩不住好奇地问:“怎么,戚楼主不敢保证风雨楼的前程,来求神佑?若是抽了大凶,是不是准备回去叫楼里的人准备舍身取义或是取财逃路?”
戚少商听了大笑起来:“何以如此?”笑够了,却想了到什么沉默了少许,拉他在林间一块大石上坐下,听着交织起来的风声、竹叶声、水声,低声道:“以前在雷家庄,先生曾讲过《易》,那老夫子讲课迂了些,却有些道理让人忘不了。”他低低一笑,而后从竹竿缝隙处向更远的地方望去,慢慢说:“他说:掛象,只能求出以现在的情况一直走下去的结论,但是,未来,”他说着,拉起顾惜朝的手,摊开他不情愿的掌心,细细地绘着上面的掌纹,认真地说:“那是自己可以改变的。”
顾惜朝听着他轻声的话语,怔愕地低头看被他握在手中的手,只觉是脑中一片空白后又是一阵混乱。只见这位土匪出身被称为君子的金风细雨楼现任代楼主,与他掌心相贴,握得更紧,贴在他耳畔,气息拂过他已红到颈下的皮肤,低叹着说:“惜朝,我们都不应该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