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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那片雪花像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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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er1
在那个男人的巴掌扇到脸上之前,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灼痛没有出现,相反,一股冰凉的味道涌入了鼻腔。她记得那股味道。年轻的时候,女孩子们流行使用气味图书馆的香水,而她选择的就是这一款——雪的味道。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是一片纯白色,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将整个校园包裹成一个发光的茧。标志性的红色屋顶被白色掩埋,只露出鲜亮的一檐,在夕阳的照射下刺得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她高中的校园,她怎么会突然来到了这儿?
上一秒还是夫妻间激烈争吵的战场,下一秒就变成了高中时下雪的校园,这调诡的人生,还要戏耍她到什么时候?
她紧张地攥起了拳,入手可及的却是被洗得发软的袖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竟也是一身松垮的蓝色校服,外面套着一件大得过分的羽绒服。
倒是和曾经年少的自己,一模一样。
“铃——”骤然响起的下课铃声吓得她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放学了。
呆站在雪地里的她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包围,无数面目或熟悉或陌生的学生从她的身旁掠过,呼朋引伴着往校门口走去,有些人甚至还同她挥手打着招呼。
“静静!你们班下课这么早啊!”
“静静!明天见!”
她也尴尬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明……明天见……”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恍惚地揣测:也许,我是穿越了?穿越到了高中那几年?
被冻得发木的思维还没来得及转上几转,背上的书包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嗨!发什么呆呢?”
她倏地转过头,少年的脸就不偏不倚地撞进了她的瞳仁里,年轻,明亮,一尘不染。
“是你!”
少年有些受伤地蹙起了眉头:“当然是我啊,还能是谁?”
是啊,还能是谁?她喜欢了这么久的家伙还能是谁?
她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半晌,直到那促狭上翘的嘴角,单薄修长的眉眼与记忆中的模样严丝合缝地重叠,方才缓缓移开了目光。她终究是长成了没脸没皮的大人,换作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这样盯着他看的。即便是看了,也无法克制变红的耳根,微微起皮疹的脖颈,以及慌忙闪躲的眼神。
他还是这么年轻,可她却已经老了。
少年在她静止不动的目光前挥了挥手:“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我的过去和未来。”她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少年咧嘴笑了,摘下书包放在一旁的长椅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扫掉长椅上的积雪,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一起呀,文学少女!”他将最干爽的椅面留给了她。
她点点头坐了下来,有些严肃地端正挺着,她还没有弄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她还在努力适应。
“你怎么还不回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适合这个年龄段的话题。
“陪你等校车啊!”少年每一句话的尾音都轻轻上扬,充满着独属于那个年纪的,理直气壮的活力。
“你的未来好吗?”
她怔了一下,两唇微抿轻轻摩擦着:“应该……并不算很好。”
实际上,烂透了。
冗杂的工作,日夜相互折磨的恋人,这样想逃离又不敢逃离的生活,实在是烂透了。
“怎么会!”少年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是我罩着的,你过得不好,我会很丢脸。”
太像了,年少时的他一定也会这样说。她敬佩于自己的头脑对少年纤毫必究的描摹,那虚无的温暖,如同一双将她拉出冰冷海水的手,在这个窒息的瞬间,给了她能活下去的空气。
她再一次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轻轻地笑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幼稚的家伙。”
少年也随着她一起笑,肩头微微耸动,像一只得逞的猫。
“这样才对嘛!”少年似乎很满意。
一股暖意如同花朵的藤蔓,顺着她脚踩的积雪攀援而上,绑缚在心脏的位置,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诶,校车来了!”就在她准备再开口同少年说些什么的时候,亮着橙黄色灯光的校车迎着风雪停在了校园中。
她缓缓站起身,走向校车的前门。
她本来以为高中时代已经距离自己很远了,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清晰地记得上校车的一整套流程。开车门,刷卡,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靠窗的单人座位,将鼓鼓囊囊的书包甩到身前抱着,双臂环抱压在上面,下巴轻轻搁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小小的堡垒。
车窗被敲响,少年的笑脸映在窗户上。她微微倾着身子,拉开车窗。
“吱啦——”随着车窗打开的瞬间,整个校园的路灯倏然亮了起来,橙黄色的光将两个人紧紧包裹,让少年的每一根发丝都透着金灿灿的亮。似乎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壳应声碎裂,蜿蜒的缝隙里挤进某种柔软而倔强的东西,某种她早已丢失的东西。
“明天见!”少年冲她喊。
“明天见!”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脸上有了浅淡的笑意。
校车冲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而她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Capter2
真是个美好的梦境啊,反而衬得现实更加污浊不堪。她坐起身,看着满地狼藉的卧室。
被称作“丈夫”的男人在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之后,再次彻夜未归。
她记得,自己曾拿着对方的全部工资买了一个昂贵的骨瓷花瓶。
“你不会生气吧?”就像是为了检测男人对自己的容忍度一般,她笑着问对方。
“当然不会,我会好好珍惜它,也会好好珍惜你。”男人也给出了满分的答卷。
而此刻,那曾经珍而重之的骨瓷花瓶早已化作地上一堆昂贵的碎片。
可她的脸上为什么还挂着笑呢?
是因为那位梦中的少年吗?
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们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了。因为那件事情的发生,她缺席了每一年的同学会,她害怕再次看到他促狭的笑脸。如果不是昨晚的梦境,她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朋友。
翻了翻手机,她已经无法从中寻到他的号码了。她捧着手机坐了一会儿,突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今天她不想上班了,她想要试着去见见他。
她不是在梦中对他说了——明天见吗?
在这样一个大数据时代,想要彻底隐藏一个人的信息是很难的。她大可以给当年的某位同学打个电话,最多联动六个人,就一定能找到那位梦中的少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可是,她不愿意选择这种冰冷的方式,她执拗地挑选了最麻烦的一条道路。
她来到了当年的高中。
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女老师认真地查阅着毕业学生名册,一边时不时抬头冲她露出和蔼的笑。
“到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是会想要张罗同学会,见见以前的同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喏喏地点着头。
“你瞧,这不就找到了。”老师的手指停在一张年轻的脸上,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踮起脚,向前倾着身子,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位少年更近一些。
“可是这位同学留下的信息很少,学校每年的周年庆他好像也没有回来过”,女老师从滑落到鼻尖的眼睛框上沿瞅着她,“和你一样。”
“那……那能不能把他的地址抄给我啊?”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女老师笑了起来,圆润的颧骨一耸一耸:“当然,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女老师运笔如飞,用铅笔在便签纸上刷刷写了几笔,递给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老师换一种更易保存的笔来书写,可她终究是忍住了,同往常一样,用顺从的笑容掩藏自己真正的诉求。
纸条被她紧握在手中,地址的具体信息在心中默默记诵了数遍。这个位置与她现在住的地方相距不远,再过数条马路就能到达。
很难说清她此刻的心情,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鼓动着、怂恿着,去完成一件十多年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这究竟是一种释怀还是更深的执拗,她想不透。她就像一只被砍掉双脚的鸟,她飞得太累了,却又寻不到地方栖息。她知道一个打着老同学的名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女人只会换来自取其辱的结局,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面前是一座山崖,累极了的她也只想撞上去。
就这样晕头涨脑地思索着,她踏上了一条不过十米宽的马路。
“嘀——”刺耳的鸣笛声骤然响起,她根本没有机会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
“刷”,女人微微合拢眼帘,睫毛如同蝴蝶收拢的羽翼。投影仪投射出的画面是女人纯净的侧脸,黑色的短发,以及漫天晶莹璀璨的大雪。
“诶”,肩膀被轻轻撞了一下,耳畔传来少年好听的低语,“你看过这么吗,文学少女?”
她怔愣回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高中校园的课堂上,讲台的投影仪里播放的是日本电影《情书》,而她身边坐着的则是梦里一再出现的——少年的他。
她的头脑宕机了一阵儿,终于自嘲的笑了。事到如今,她终于能够确定,这一切都是她在白日做梦。
她听到过一种说法,患有某种心理疾病的人会下意识地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幻境。每当发生超出她心理承受范围的事情时,就会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幻境里,以此来逃避现实。想来,她应该就属于这种范畴了。
也许,和他有限的回忆,就是她的乌托邦。
她记得这个片段,那时是高三下半学期冲刺的阶段,为了缓解大家的压力,老师在班会的时间给大家播放了那部电影。当时,大家借着电影感人的情节抒发着自己的郁结,哭成了一片。她也和同桌频频抹泪,而她的同桌,并不是他。
所以说啊,终究是一场白日梦。
“看过”,她轻轻回应道,“男的藤井树死掉了,而女的藤井树在他死后才知道了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不是”,少年有些气恼地笑了,“谁让你剧透的啊!”
“我没有剧透,毕竟——”她认真地一字一顿道:“你也看过。那时的你,还因为剧情太慢睡着了。”
她记得,当博子对着远山大喊“我很好,你好吗”的经典台词时,她曾泪眼朦胧地看向他,而他却睡得很香,嘴微微张着,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是啊,我们都看过。”少年看着她,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可是文学少女,你看懂了吗?”
“还有哦,我当时可没有睡着。只是因为当我看向你的时候,好巧不巧地你也朝我这儿望,我除了装睡还能怎么办!”
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个时候对视的话,多尴尬啊!”
“行行好吧......”她突然开口,凄凉的笑了,“在梦里就别再骗我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张曾让她心跳加速的脸:“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不是吗?”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Capter3
面前,是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而她正双拳紧握,坐在路旁的一张长椅上。
她总是这样,无论是长达六年时间的暗恋,亦或是现在失败的婚姻,她都在自欺欺人。拼凑着别人也许在意过自己的证据,像个长着驴耳朵的小丑一样,只选择自己想听的内容聆听。
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继续向着那个地址走去。
她的步子越迈越大,步速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看都不看的接了起来。
“喂——”
“别在道歉了。”
——别他妈的再道歉了!
——别再问我想要什么了!
“我他妈的就想要一个真相!”
她向着那个地址跑了起来,她只想要一个真相。
她想要问问他,那件事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不礼貌,敲开对方家门的时候,甚至没有想着带一个果篮。她为自己设想过无数次开门的场景,如果开门的是他,她该怎么办,如果开门的是他的妻子,她该怎么办,如果开门的是他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开门的是他的妈妈。
“阿……阿姨好……”在自己也是阿姨的年龄,她嗫嚅地叫出口。
“是你啊!”那张和他颇为相似的温柔的脸,泛起一个生动的涟漪,似乎她已经等待她很久了。
她被引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自在地四下打量着。她的心砰砰狂跳着,她依旧在脑内无数遍地推演着接下来的场景,而所有活跃的神经元在看到屋内朝南的一角时,骤然冷却,凝结成冰。
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张年轻的脸,在一张黑白照片上。
“孩子,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他,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多年以后。”一杯温热的茶被塞到她僵硬的手里,她麻木地捧着,双眼盯着那张照片。
“他出了车祸,刚一下飞机就出了车祸,人……说没就没了。”
她沉默地听着,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能再次回到自欺欺人营造出的幻境中去,可那场白日梦并没有来造访她。
“我们家人口少,葬礼就在国外办了,也没有通知你们这些好朋友,那时候……正好是你们最期待的暑假,阿姨就没给你们添堵。后来,大家也逐渐知道了这件事,始终蒙在鼓里的,也只有你。”
她猛地站了起来,慌乱地将水杯放在桌上,温热的液体晃了出来,洒了她一手。
“阿姨,我……我就不打扰了……我……对不起。”狂奔而来的意志有多么坚定,此刻的她就有多么怯懦,她几乎是后退着摸到了门口。
“孩子,你等一下。我想,这个应该给你看看。”阿姨拦住了她,将一款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递到了她的手里,屏幕已经碎了,但竟然还能开机。
“你当时在给他发短信吧,他给你的回信没有发出去,在草稿箱里。”
手指颤抖而执拗地摁着早已不习惯的按键,每摁一下都良久才能抬起。
她当然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联络,那是年轻的自己破釜沉舟的勇气。
二货: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丁点儿喜欢过我吗?
存稿箱里躺着他未曾发出的回信。
文学少女:
不是“一丁点儿”,是“一直”。我一直喜欢你!
她的颧骨微微上扬,让眼睫上的那滴泪顺着脸颊凝到了下巴上。
“啪嗒”。
在泪水滑落的瞬间,她按下了发送键。
Capter4
漂浮在云层间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地面上拖着行李箱的女人。
她终于得到了追寻自由的勇气,离开了那个让她伤了无数次心的男人,可喜可贺。
十数年的时间让她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围着红色围巾坐在长椅上的她,为了追赶校车扑倒在雪地里的她,总是奋笔疾书写小说的她,书包上总挂着一个加菲猫公仔的她,看电影泪点低寻找着他的眼神的她,错过了他出国的飞机而抱憾终身的她,永远看不清渣男的她,耳根软的她,总是不断妥协后退的她,想要被人爱着的她……
种种不完美汇集而成的……完美的她。
在她所有不可知的时空里,他始终都没有离开过。
她现在明白了吗?她曾经有被人好好爱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所以,好好飞吧,我的文学少女。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禹禹独行的女人,纵身一跃,像拖着长尾巴的火流星一般向着她的方向直坠而去。
Capter5
明晃晃的太阳还挂在天上,莫名却飘起了一阵鹅毛大雪。拉着行李箱的她止住了匆匆的脚步,抬头望去。
天空蓝得惊人,大片的纯白从空中悠然落下,如同天使的翅膀。她松开了紧抓着行李箱拖杆的手,张开了双臂,仿佛隔着无尽的虚空,拥抱着什么人一般。一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眉心,瞬间氤氲开来,如同一颗晶莹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