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难舍》碎银妃

14、第 14 章

　　多年后。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交织流淌，像一条永不疲倦的光河。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副驾驶上放着刚脱下的西装外套，领带被扯松了些，喉间还残留着商业晚宴上香槟与寒暄带来的粘腻感。等红灯的间隙，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目光掠过街边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那里也曾有过挑灯夜战的身影，只是记忆早已蒙尘。

　　手机在西装口袋里震动，打破沉寂。瞥了一眼，是一个有些陌生的本地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喂？是……陆泽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还有一丝熟悉的、温和的底色。

　　大脑迅速检索，一个名字浮现出来。“马珩？”

　　“是我！真没想到你这号码还没换。”那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我刚回国不久，处理些事情。今天正好在你们公司附近办事，想起好像听谁提过你在这里高就。怎么样，有空出来坐坐吗？喝杯东西。”

　　有些意外。高中毕业后，与大多数同学都断了联系。马珩是少数几个还能留下模糊印象的人之一，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学生会主席。短暂的权衡后，报了个附近常去的清吧名字。“好，半小时后见。”

　　清吧环境不错，灯光昏黄，音乐低回，适合谈话，也适合隐藏情绪。到的时候，马珩已经在了，坐在靠里的卡座。他变化不大，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温和。

　　“好久不见，陆泽。”他起身，笑着伸出手。

　　“好久不见。”握了握手，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杯威士忌加冰。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这么多年了。”马珩感慨，搅拌着他面前那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听说你现在做得风生水起。”

　　“混口饭吃。”淡淡回应，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你呢？听说在国外发展？”

　　“嗯，搞科研，这次回来是做个学术交流，顺便看看家里老人。”马珩笑了笑，“刚才路过我们高中，围墙都重新粉刷了，差点没认出来。”

　　高中。这个词让指尖微微一顿。那些泛黄卷边的试卷，粉笔灰弥漫的空气，还有……刻意尘封的某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掠过脑海。迅速用酒杯的冰凉压了下去。

　　“是吗，没注意。”语气平淡。

　　“说起来，前段时间我倒是联系上了几个老同学。”马珩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黄丽吗？就是以前总跟周蕊在一起，短发，很活泼那个姑娘。”

　　周蕊。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湖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将酒杯握得更紧了些，冰块的凉意沁入皮肤。“有点印象。”

　　“她结婚了！你肯定猜不到跟谁！”马珩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跟刘洋！就那个篮球队的，当年他们还闹过一阵子分手，没想到最后还真修成正果了。婚礼办得挺热闹，可惜你没在。”

　　刘洋。记忆里那个咋咋呼呼、球打得还行的男生。原来他们在一起了。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挺好。”

　　“是啊，人生真是想不到。”马珩继续说着，“还有那个林岳，听说家里后来生意出了点问题，她自己也嫁了个外国人，定居海外了。以前真是想不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他一些同学的近况，谁谁谁读了博士，谁谁谁自己创业小有成就，谁谁谁回了老家考了公务员。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简短应一声。这些名字和消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威士忌的醇香在口腔里弥漫，却带不起丝毫暖意。

　　直到马珩的语气微微顿了顿，像是无意间，又像是终于绕到了某个核心。

　　“哦，对了，”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看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或者别的什么，“还有……周蕊。你……后来还有她的消息吗？”

　　周蕊。

　　这个名字第二次被提起。比第一次更加清晰，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隐秘角落。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但长期的商业谈判练就的本能，让脸上的肌肉维持着惯常的淡漠。

　　抬起眼，迎上马珩的目光，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没有。毕业后就没联系了。”顿了顿，像是出于一种最寻常不过的、对旧识的礼貌，补问了一句，语气随意得如同询问天气：“她……现在怎么样？”

　　话问出口，才发现喉间有些发紧。迅速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借冰凉的液体掩饰那瞬间的异常。

　　马珩沉默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短暂的沉默，让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惋惜和某种沉重的东西，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

　　“她……过世了。”

　　……

　　过世了。

　　三个字，很轻。落在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清吧里低回的音乐，邻座的窃窃私语，冰块碰撞杯壁的轻响……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空洞，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握着酒杯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地逆流冲撞着耳膜。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像是濒死的挣扎。

　　脸上应该没有任何表情。多年的历练早已将情绪控制刻入骨髓。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马珩，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后续的话语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好像是高考后没多久……一场意外……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也是后来听其他同学偶然提起的……说是在打工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抢劫……没能救过来……”

　　抢劫……意外……没能救过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神经。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在义卖摊前倔强地看着他的女孩；那个在雨夜被他用真相刺伤、眼神绝望的女孩；那个在跑道上拼尽全力、最后晕倒在他怀里的女孩；那个在昏暗储物室里，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着火焰、与他划清界限的女孩……

　　她那么坚韧，像石缝里拼命生长的野草，熬过了那么多风雨，最终……却倒在了黎明之前？

　　怎么可能？

　　威士忌的醇厚味道还残留在舌尖，此刻却泛起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那个端着酒杯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塑。

　　马珩似乎被这长久的沉默和死寂的反应惊住了，他有些不安地换了个坐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陆泽？你……没事吧？”

　　猛地回过神。

　　垂下眼睑，遮住眸底瞬间翻涌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带着灼烧感一路滚入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没事。”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沙哑低沉。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只是……有点意外。”

　　站起身，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匆忙，带着一种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狼狈。“抱歉，突然想起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处理。先走一步。”

　　没有再看马珩的表情，也没有等他回应。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转身，快步离开了卡座，将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消息，和马珩那带着同情与疑惑的目光，一同甩在了身后。

　　推开清吧厚重的门，夏夜闷热的风扑面而来，与室内的凉爽形成鲜明对比，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寒意。

　　街灯昏黄，车流如织。这座城市依旧喧嚣而繁华，不曾为任何一个人的逝去而改变分毫。

　　独自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周围是陌生的人潮汹涌。

　　那个曾经像深海星星一样，在阴暗角落里倔强仰望光明的女孩。

　　那个曾经在他充满愧疚与挣扎的青春里，留下最深刻、最复杂印记的女孩。

　　原来，早已消散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而他，连一句“她过得好吗”的答案，都迟到了这么多年。

　　并且，永远得不到一个关于“后来”的回应了。

　　夜空没有星，只有城市不灭的灯火，映照着一段彻底落幕的、无声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