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狐步舞》涂中

3、第 3 章

　　第三章

　　睁开眼，伍翔有些茫然地任视线落在头上那片洗练的天空——并非真的身处野外，不过是一种投影效果罢了。身下过于柔软的触感清楚的提醒着黑发青年，自己依然还在这个跨越了时间的陌生世界里……
　　轻轻地皱皱眉，伍翔身形利落的离开仍旧未能习惯的华丽大床。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已有一段时间，但看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身后那张不知是何种质地材料的睡具。对于习惯躺在硬质木板上入睡的古代青年而言，现在这种一旦躺下即全身下陷的不得力感实在不怎么令人舒服。
　　刚才的梦，恐怕也与这张极度让人不适的床脱不了干系——
　　黑色的眸子自嘲的闪了闪，又突然想起什么般的渗入了一些淡淡笑意：
　　自己向来睡下无梦，那一起长大的好友常为此打趣不已，流火通常只是半开玩笑地说是因为自己对周围的世界太漠不关心、太没有什么想法了，塔莉特则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己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然后就会微弯起一双圆润的眸子，摇头晃脑的分析概括一定是自己个性太无趣才会夜夜无梦……
　　想起记忆中那煞是可爱的少女一本正经地嘀咕着，不时皱皱鼻子的样子，伍翔眼中的笑意不禁深刻了些，随即又慢慢淡去，代之以些微未加掩饰的担忧——他虽生来感情淡薄，却也并非不懂情分，心里自是明白自己的无故失踪定会给那亲如兄妹的友人带来不可避免的焦虑悲忧，只是如今这情形，实非自己能掌控，也只好暂且“既来之、则安之”为上。
　　而且至少自己运气还不算太坏，遇到的那个年轻男子似乎并无恶意，不仅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还尽力帮自己寻找回去的方法。虽然有时候，这个叫宵行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些，呃，古怪，但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就是，所以，基本上应该还算个好人吧……
　　突然想到初见时那人展示出的奇怪能力，伍翔微微叹了口气。
　　他已经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同自己时代的一样，极少拥有非同寻常的力量。但有一支来自渊海之外的古文明遗族——通常被唤为“莱特人”——的种群拥有各种让人惊诧的异能，宵行就是该族群的一员。从宵行之前断断续续的零碎话语中，伍翔大概能勾勒出这一族的些许特征，就外表而言，通常莱特人都形容俊美，身材比一般人类要更为高挑，这一点从帮了自己的青年身上可以得到证明；就习性来说，数量极少的莱特人虽对现下世界的秩序做了不少至关重要的卓越贡献，但却几乎从不在公众面前出现，目前，除了像宵行一样不得不留下的寥寥几人，其余的族人多半已回到故乡，继续过那与世隔绝的日子。
　　似乎，若有所思地抿起略显薄情的唇，这些为数不多的异能者对于人类的态度不象他们所做的那般亲切——伍翔还记得有着异常出色外表的男子在提及这些时不经意透出的一丝不屑。
　　严肃的神情没有持续很久，在听到门口传来的轻微响动时，原本抿着的唇线转而淡淡地挑了上去，化出一抹轻浅的温和笑意。
　　宵行其实来了有一会了，他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只是倚窗而立的男子似乎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他顾，他也就不好意思打扰不是？不过最主要的，应该是难得会有如此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观察对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可是太清楚这个来自远古的男子因长期的战斗生涯而养成的警觉性是类似于野兽生即具备的那种防卫本能——之前每次他一踏进这个房间就会看见黑发青年一脸了然地站在窗边，神态、表情都很完美，一种经过武装后的、冷漠淡然的完美，感觉上倒是和一个朋友挺像。
　　今次则不然，伍翔显然在自己故意发出声响前并未注意到——也许是没有特别在意——他人的存在。
　　或许…，淡绿色的双眸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笑意，这是那人已开始将自己认定为不需防范的存在了？感到满意的同时，宵行亦对那兀自随着思绪而透出的柔和神情生出了一丝不快——那样温和柔软的眼神，以及轻松中带着些许宠溺的表情，是因谁而生？何等人物可以得到男子如此心思？
　　直到伍翔神情复又凝重起来，原本就轻抿着的唇更又紧抿着，宵行才不再继续看戏的象征性敲了敲门，示意对方自己的存在。
　　有些讶异地见到不远处的男子在调转视线至自己身上后，紧抿的唇却缓缓的上扬出一道弧度，幽深的黑瞳也微微透出几分不曾见过的温和——
　　也许这人对待亲友并非之前那般冷淡生疏？还是说，自己确实已经得到了这个看似冷漠的青年的真心认可？！
　　不可否认，这一想法让有着高雅发色的莱特人由心而生出一些浅浅的喜悦——说不上多么强烈，却让人很舒服。不过宵行并未表现出来，薄绿色的双瞳依旧只是一如既往的透着淡淡的柔和笑意，姿态优雅的向对方点头问好。
　　两人目前已基本上可以用正常语言交流。说到这一点，宵行不得不感慨对方在语言上的天赋，伍翔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就几乎完全掌握了现下通行的都会语。虽然都会语本就是因其易于习得而被定为通用语，但也还没有能在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里掌握得如此出色的人类出现过，更遑论这人的母语是与都会语截然不同的古老语系。若非伍翔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若非自己恰好是秩序检测员，单凭那纯正流利的口音，就绝对不会让人生疑。
　　倒是当事者本人在学习那段时间里常会露出一种混杂着困惑与惊异的奇怪神情，或是对着一堆资料发上半天的呆，让宵行担心对方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在两人相当熟悉后的一次闲谈时，伍翔曾不经意地提及这些不同寻常表现的原因——在面对那些不应该有丁点熟悉的陌生文字时，他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或许不能说原因，因为黑发的青年说起时的表情仍略带着不经意的困惑。看着对方在困惑之中夹杂的些许或许本人也未意识到的微妙不安，那时已经明白一切的美丽男子只能微微眯起清绿的凤瞳，看似不在意的笑笑，将满心的苦涩投向窗外虚无缥缈的璀璨夜空……
　　不过，现在，对一切都还一无所知的某人只是单纯的认为，被自己捡回来的英武战士出乎意料的聪慧。他甚至半开玩笑的跑去调查了各个相关研究中心，查证是否有走丢的“半人”实验品——宵行心里其实很清楚，“半人”虽然依据不同用途会被赋予不同的专项才能，但有两点是所有“半人”制造者必须遵守的：
　　不管是为何种目的而研制的“半人”，都不得拥有完全意识；
　　被投入社会各个领域的“半人”，都必须确定其电子脑中[安全控制器]的安装合格。
　　换句话说，所谓“半人”，不过是根据人类的外形而生产出来的一种高级玩偶，可以作多种用途，包括战争方面。以伍翔的体形和身手来看，他若真是“半人”，则必定是属于战斗性质的高级型，前提是他除去纯粹的理性和必要的判断力外不会有任何人类感情。因此宵行心底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认同伍翔的古人身份，不过他也不排除剩下的那么零点一的可能——说不准有哪家研究机构违反禁令，创造出不受[安全控制器]压制、具有强烈完整自我的“半人”。要果真如此，宵行倒也不介意教导这个与人类无异的“半人”了解一切，然后，若因此激起“人类”与新型“半人”的斗争，想必一定会很精彩、值得一观吧？
　　暂且不论宵行本身的个性如何，单就作为古文明遗族的莱特人而言，他的确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类有着相当的隔膜，那已经接近于一种不同生物之间的难以沟通。生即拥有的强度不等的奇异力量，再加上远胜过人类的漫长生命，仅此两点，就足以让这一族的人走上与普通人类社会大不相同的发展道路，自成其体系。或许正因为如此，莱特人对于人类所必须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并无多少概念——本身具有的强大力量也保证了他们独来独往的生活习惯。此外，作为与漫长得仿若没有尽头的生命的交换，莱特人很难生育子嗣，尤其是纯种莱特人之间，能孕育出生命的机会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因此，对于人类世界最基本的家族亲子观，莱特人可说是淡薄到无限接近于零。
　　不过多数莱特人对人类不会抱有恶意，相对的，也没有什么善意。他们一般不会主动与人类打交道，没有重大原因也不会去干涉人类世界的发展，但历史上也几度出现过莱特人的身影，最近的一次要算前文明末期——在一片无秩序的混乱中，倾几乎所有莱特人之力，在四大陆及大陆岛设置了至今仍在发挥作用的[秩序链]系统。这也是莱特人最接近普通人类世界的一次。之后，为了维持[秩序链]的有效运作，莱特人在离开前不得不留下一定数量的族人担任检测员。
　　通常这些留下的，都对人类世界比较好奇。
　　宵行虽也是当中一员，但他除了对观察人类社会有些许兴趣外，更多的则是对这个物欲横流、光怪陆离的世界的不屑。当初他之所以留下，是念及自己也没有什么其它想做的事，再加上后来族长下的强制命令，就可有可无的接受了这份无时间限制的工作，算起来，也差不多快50年了，本来还想着再这样无聊下去，他就要甩手不干，不过在见到伍翔后，这一念头顿时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所以说，我们向来以恶劣闻名于控制中心的秩序检测员，会打从一开始就对伍翔如此亲切，两成是基于难得一见的好心，八成则是由于太过无聊。
　　不过所有这些，我们来自远古的客人自然不会明了。他看见的只有那两成的好心，进而考虑到自己应该信任这个有可能帮助自己回去的青年——即使他不喜欢人类，但对自己却并无任何恶意，只凭这一点，也够自己相对信任了。而当伍翔不断听到他人对宵行“外表天使、内心恶魔”的评价时，他已经充分见识过自己当初轻易信任对象的性格了，然后很少会感情外现的黑发青年，就会苦笑着摇摇头——其表情，用一个人的话来形容——颇有些“命运坎坷”、“遇人不淑”的悔意，不过那双黑若子夜的双眸却会泛着相反的柔和笑意，让打趣的一干人几次看呆了眼，再齐齐在某个人的冷言冷语里回过神，笑闹开去……

　　意识到自己居然十分轻易的就向还算陌生人的男子露出了通常只会在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面前才会有的表情时，伍翔微微有些惊讶。他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容易信任他人的人，在伍尔特•坎多族里，他虽不会沉默寡言到格格不入的地步，但也绝对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在对族人的态度上，也从来是不愠不火，不会刻意冷淡的拒人千里，亦难多少热络的与人笑闹。能让自己不会习惯性提防戒备的，也只有平常日子总是腻在一起的流火与塔莉特罢了。但他们两人是从小就在一起的童年玩伴、长大后共同进退的战友，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再如何也只能说不完全了解的陌生人，他又怎会无多大抗拒就放松了心中的警戒线？！
　　暗暗叹了口气，伍翔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缠，下意识里拒绝执意深入挖掘答案，似乎随之而来的，会是前所未有的麻烦——他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处理一个，暂且“自欺欺人”一回也是没办法的事。
　　心情复杂心境却截然不同的两人对看一眼，任内里想法百转千折，面上却都是一派温和平静，眼神淡淡，笑意盈盈的，仿如心意相同的多年老友般熟稔自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