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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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口中的叶林实则是朝歌外城西南城墙边的一处景致，林中翠色连绵，群英争艳，时闻百鸟清啼，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从林北一直行到林南近城墙处，受德一路上听到不少关于自己的传言，多是说那攻无不克的英雄如何了得，一力降十会盖世无双，而那动人心魄的美人又如何妖娆，独秀一枝万种风情。至于所谓帝辛“亲口”向王后妲己许下的海誓山盟则更是不计其数，听那百种传闻言之凿凿，他自己都快辨不清真假。两人甚至曾路经一块号称由“帝辛”与“妲己”庇护的巨石，据称可保有情人终成眷属，故而石旁热闹非凡。便是因了这个缘故，某位大商的正牌王后居然一度表示自己也要去拜拜那块巨石，但受德则对此不屑一顾，深感荒谬。
求自己保佑自己？他还没那么闲。
两人并肩而行，走走停停，终是踏着西斜的日头登上了西南城墙。两侧的城卫多是帝辛昔日旧属，自然认得自家商王，纷纷躬身施礼让出一条路来。
朝歌地势西高东低，尤以西南城墙视野最为开阔。登城而望，夕阳自朝歌山彼端遥遥相映，红日所及之处，仿佛将那万里山河尽收眼底。
或许帝辛本就是为了万里疆场而生，又或是困于深宫太久又太过寂寥，受德显然在登上城墙后心情大好，一扫连日来带着些微倦意的淡淡愁容，素来稳重自持的黑眸间波光隐隐。他不由自主地拉着妲己回首北望，指点间升起当年睥睨天下的万丈豪气。
“可看得到那里？”昔日东征西讨的霸主随手一点，指向朝歌城外的一隅，远远可见有烟气溢出：“那是孤命人请来的十余匠师，正冶炼一种唤作‘铁’的凶悍之物，如若能成，必定坚不可摧，锐弗可当。”
“还有那儿，这条路经渭、孟、淇直达我都，四方商路皆通。孤已明令天下，凡有识之士，贵贱无论，即便为奴者亦可得重用。”
他转而又遥指西方，清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那儿，便在朝歌山之后，乃是大商的象兵及王师中调遣的我族精锐。孤令其御马而战，近日终有所成。小辈妄言马上交战乃是痴人说梦，孤偏要令他们看看这天下无双的骑兵如何神勇！”
受德转眸逼视东方，他此刻脸上的神情是如此动人，仿佛顾盼间便能颠倒星辰，而天下本无任何可令他摧眉折腰的力量：“如此一来，东夷必诛；尔后，中原一统之局当定矣。”
说完，他却突然沉默，低头看着脚下的山河，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叹息般喃喃自语道：“终可……定矣。”
妲己转头看向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与心酸。
大商自太乙来历近六百年，五度迁都。商朝开国来分裂迭起，自武丁盛世百余年，王族内乱不绝，至先帝时代虽竭力治世，却已山河破碎，难扶倾厦。百方倒戈，商邑骤减，人方、鬼方、西羌、九苗、西周、东夷虎视眈眈，传至帝辛手中早已是强弩之末。
先王帝乙一生仁政，空有“德王”美名，却不知他的儿子一生南征北伐，东奔西走，少白多少青丝，血染多少敌阵方能力挽狂澜，博得家国一朝平安。
前有人方后有鬼方，东有夷苗，西有周羌，外有强敌内有室乱。这大商江山近六百年来所有的风雨沉积仿佛一夕间悉数加诸在他一人肩上，而这殷人最瑰丽的墨玉便过早地刻上了斑驳风霜。百年王族内斗，百姓（战国以前所谓百姓最初即指贵族）民奴相争，人殉天灾，世仇宿敌。改革也好，安民也罢，沙场上他必得万夫莫开一世无双，王殿上他需得步步为营杀伐果断。
克人方，诛鬼方，灭西羌，征东夷，万千战功却依旧破不了那百年残局。
他任奴为官是错，庇护亲族是错，人殉祭天是错，不信鬼神是错，变革是错，循规是错，攻是错，守是错，他行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错上加错。
而再错，便是家国破碎，江山易主，满盘皆输。
从来没人能告诉他，该怎样去面对这千疮百孔的山河。
百姓重，苍生重，天下重，帝王弗重？
“陛下。”她低着头，突然轻声唤道，“听闻您调齐十五万族军予右师蜚廉？”
“确有此事。”他点点头，并不否认。
“……东夷气力已尽，三万王师即可破城，何须十五万之巨？”
他再次沉默了。
蓦地，城门处传来金铙震天的响动，远远听得阵阵喧哗，靠近城门时更是人声鼎沸。
应是有人来了。
“禀陛下，来者乃是周方姬氏族长昌之子，发。”
“噢，为了姬昌而来吗。”受德扶着城墙淡淡道，转眸向人群中望去，见那少年一袭殷人惯穿的白衣，只是笔挺地立在那里，竟好像看穿人世万般痴傻无明之态。
“倒是入乡随俗，却也是个人物。”他点点头，眉间有隐约的赞许与不可一世的傲气，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昌老儿诚不欺孤。”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妲己试探着问：“人物？那与陛下比起来呢？”
“孤？”他莫名地露出一个少见的浅笑，竟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真正的神色，“妲己，你以为这世间，世世代代王朝更迭，相传的是什么？”
“相传？权利吗？”
他笑着摇摇头，笑意凉薄。
“智慧？”
他仍旧摇头。
“……莫不是，这天下？”
“天下？”他的笑容中带着冰冷的讥诮，“非也。这代代兴亡中一脉相承的，是力量。是以人之身拔剑指天，不信所谓天命与鬼神，同命运相抗的力量。现如今，这力量……是承是断，便在孤一念之间了。”
“你先前问，为何让廉率十五万族军？年后大军发往东夷，便……不必再回来了。”
他的声音如同叹息，怅然又释然，“东夷既灭，中原一统大势已定。这发小子若不得，那也活该他登不上这送来的极位。”
“……陛下！”她大惊失色，“但姬氏素来斥您不信鬼神，而恶来左师……”
“鬼神？”受德嗤了一声，满眼讽意，“若说这世上最不信鬼神的，定有昌一份，他的儿子还会信那莫须有的鬼神不成？凡世间真正为王称帝者，皆是不信天命与鬼神之人，否则，又岂能坐稳这江山？”他摇摇头，“至于恶来……便由他去吧。孤奈何不得他那拗性子，顶多到时打昏了拖走便是，省得这小子叫嚣什么‘誓与朝歌共存亡’。”
妲己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语调，突然抬头抓住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痛意，“受德……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他一愣，轻不可闻地自言自语着：“既终将倾覆，不如由我背这骂名；既终须变革，自上而下远不如自下而上……如此而已。”
她看着他的白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眼前慢慢一片模糊，泪水涌了出来。
谁为这江山劳苦一生，他人又岂知其中冷暖？
“……何须如此。”受德长长地一声叹息，挫败般拥她入怀，“王朝更迭不过光影交叠，过去的王朝似乎难觅踪迹，却实则一脉相承，从未衰落。”他淡淡的语调平静而漠然，从中横生一股傲气，“不过江山而已，他要，孤便予他又如何？”
他突然一挥长袖，迈步向城下昂然而去，走出不远又停下来，转身向她招手：“过来，小麻烦。”
妲己先是一愣，旋即紧紧拉住他伸来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冷冽中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鬼神不存，何惧天命？山河万里，闵尔小子！’他日孤便这样说与他听，不知那发小子会有何表情？”
她正在他身后默默擦着眼泪，听到这话，终是不由得噗嗤一笑。
夕阳……快落山了啊。
“站好，都给我站好！陛下来了！”
姬发远远听到有人在训斥着城卫，不由闻声望去，正见一道黑影从楼上缓缓走下，身边还跟了个娇小的影子。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种姿态，那个人，仿佛是沙场上无人可挡的战神般轻解战袍，一步步稳稳走来。
在他身后，是一轮蓬勃的落日。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都已跪了下来，竟只有那白衣少年依旧站在那里。
那个黑发男人冷冷抬眸看向他，目光中仿佛有着不容违背的力量。
一袭白衣的少年沉默良久，终是低下头，向那个落日中的高大身影恭顺地缓缓伏拜。
而与他一同跪下的，还有整个帝国。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