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橘》丘一

79、六月橘

　　火葬场等候厅墙上的电子屏幕很大，程今希的名字却很小。

　　莫楠看着她的名字从最下方慢慢跳到了最上方。

　　程今希，等待中

　　程今希，正在火化中

　　最后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又轻又飘渺，被她妈妈紧紧抱在怀中。

　　莫楠没敢靠太近，站在远处看着。

　　脚下有些空，她有些站不稳，伸手紧紧拽住季冬的衣角。

　　季冬偏头看着她，叹了口气，移动步子往她身旁移了点。

　　“简寻阳。”

　　她只简单说了个名字，季冬迅速理解了她的问题：“他没来。”

　　“他回来了吗？”莫楠继续问。

　　季冬看着贴着程今希照片的盒子被抱走，紧了眉，哑了声：“不知道，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一会去找他。”莫楠说。

　　“别了，”季冬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我刚回来那天就去他家找过他，他比我先回，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怎么喊都喊不出来。”

　　莫楠听着没有出声。

　　她甚至想象不出简寻阳此刻的心情与状况。

　　程今希下葬那天下了场暴雨，她的家人躲在伞下，借着雨声的掩盖，释放般地放声哭着。

　　雨下了三天，第三天的早晨，金黄的阳光突破了阴云，带着温度的光将城市的寒气驱散。

　　可环绕在众人头顶的阴郁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过天晴有任何消散。

　　程今希的妈妈陷在情绪中走不出来，最近情绪太过于激动在家躺着下不了床，离不开人，她爸爸跟在身边随身照顾。

　　程今枫一个人忙前忙后转不过来。

　　莫楠就一直跟着他，想能帮点忙就帮点。

　　虽然跟了半天他没让自己帮个什么。

　　可莫楠不想闲着，她害怕空闲，一闲下来她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脑子里安宁不下来。

　　“楠楠。”

　　一直忙忙碌碌的程今枫终于转身看向了自己。

　　莫楠听着声音抬头望着他，也就三四天的时间，他的消瘦肉眼可见。

　　他脸上没带什么表情，声音却始终沉着。

　　“一会有空吗？”

　　莫楠脑子里的混沌散了点，一个劲点头：“没事。”

　　“希希前段时间住院，”他顿了顿，缓了会儿才说：“医院那还有些东西没拿回来，能帮忙一起去拿一下吗？”

　　莫楠没犹豫，直接点头：“好。”

　　估计是住院后就要把床位腾出来，莫楠到的时候看到房间里四个床位都已经躺上了人。

　　程今希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了角落。

　　东西不多，但有些杂，零零散散的不好收。

　　“你拿这个袋子，”程今枫弯腰拿着东西：“重的我拿。”

　　莫楠听着他的话，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莫南瓜，你来帮忙的？”

　　莫楠还没回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姚月来了。

　　转头看到她旁边还站了个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季云。

　　她没觉得意外，毕竟这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人尽皆知。

　　谁家出了点事另外两人都会赶回来。

　　程今枫眼里闪过疑惑：“你们不是说来不了吗？”

　　姚月：“我是说的一会来。”

　　季云：“我没说来不了。”

　　程今枫垂目看着她：“你没回我消息。”

　　季云面不改色地回视回去：“我那是默认。”

　　“默认你来不了？”

　　“是默认我会来”。

　　在几人的你一言我一句间，莫楠总算看到了程今枫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点活气儿。

　　“有什么我要拿的？”

　　姚月没有废话直接走来。

　　“早说你俩要来，”程今枫说：“我直接把车开过来了，省得停那么远还得搬过去。”

　　“你自己开过来呗”，姚月不背这个锅：“跟我俩有什么关系？”

　　程今枫提起水桶：“停门口要开罚单，我停得远，你们等着，我先去把车开过来，能少走两步。”

　　他计划着就往外走，姚月跟上去：“让我来开，我刚考的驾照。”

　　季云本来也想跟，走了几步看到站在原地提着一个口袋的莫楠，她又退回去，手上麻利地去提地上大大小小的包裹。

　　反应过来的莫楠也跟着去提，她动作有些急，东西没拿稳，装衣服的口袋从指尖滑落摔在地上。

　　一团蓝色的毛线球滚了出来。

　　毛线球后面还连着一截线，莫楠提起来看了眼，看样子是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

　　她记得程今希在电话里提过，她说简寻阳上学的地方冷，她想在冬天来临前给他织一条围巾。

　　大夏天织围巾。

　　莫楠轻声笑了下，接着弯腰准备捡毛线球。

　　在指尖即将碰到线团时，她脑子突然咯噔响了一下。

　　“楠楠。”

　　久违的声音好似穿破了天灵盖，杂乱的记忆在脑中翻滚，最后忽地定格在程今希灿烂的笑容上。

　　那天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莫楠绞尽脑汁地想着。

　　最后，一张崭新的桌子浮现在脑海。

　　那天考试需要把桌椅板凳搬到教室外。

　　她轻松搬完了自己的，又去帮她搬。

　　当时她站在自己旁边一直问

　　“楠楠重不重？”

　　“楠楠我们一起抬吧。”

　　她拒绝了，并一口气把桌子连着一直搬到了操场，站在那，脸都没红一下。

　　程今希拍了手，笑得夸张：“楠楠，你力气真大。”

　　莫楠至今也搞不懂，明明她是夸人的那个，为什么她会比自己这个被夸的人还要感到雀跃？

　　莫楠手往前够了够，线球从她指尖滑过。

　　她握不住那团明明没有什么重量的线球。

　　莫楠有些失力，她直不起腰了，只有慢慢蹲下身。

　　心中长叹了口气。

　　当时的她享受着程今希的夸赞，觉得自己无比厉害，能搬着桌子一口气走下三楼，现在又觉得自己无比废物，这么轻的东西都握不住。

　　围巾只织了一半，估计是第一次织，卖相不怎么好，外观凹凸不平，隔出一段，打了个结，看着有一长截线弯曲不平，想来她也觉得不满意，织完又重新拆开过。

　　莫楠和季云帮忙把东西都搬到了后备箱。

　　她握着手里织了小半的围巾不放手：“今枫哥。”

　　本来开门要走进副驾驶的程今枫停住动作转头。

　　莫楠抬了下手：“我能把这个拿走吗？”

　　程今枫看了看她 ，又去看她手上的围巾：“拿走吧。”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莫楠摇了下头：“谢谢，这个就够了。”

　　“走吗？”已经坐上驾的姚月从窗口探出头问。

　　莫楠还没答，季云满是不信任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开？”

　　“怎么了？”姚月拍了拍车窗：“不相信我啊。”

　　“不相信，”季云说：“我自己打车。”

　　“没你这样的，”姚月还在争取：“阿云，你信我一次，我车技还行，刚刚就是我开过来的，我考试的时候四科全一把过……”

　　莫楠站在一旁，看出了季云已经被说动。

　　意识到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莫楠想走。

　　“今枫哥，我有点事，先走了。 ”

　　程今枫点了头：“楠楠，这几天谢谢你了。”

　　“怎么莫南瓜，”姚月喊着她问：“你也不相信我？”

　　莫楠毫不留情：“是的”。

　　季云给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有眼光。”

　　“别走了，”姚月认真起来了：“今天你和季云必须坐上来 ，我要证明我自己。”

　　莫楠没听：“走了。”

　　说完也不管她的控诉，转身就往公交站走。

　　莫楠和简寻阳小的时候其实都一起住在老城区。

　　程今希和季冬也一样，只不过他们是后来买了新房子搬出去，而简寻阳却是因为他爸爸欠债，他们不得不卖房子抵债，最后搬回了他外婆给他和她妈留的房子那。

　　简寻阳外婆家比较偏，已经出了城，公交车坐到底了，还得下来走上二十来分钟才能到。

　　莫楠到的时候简寻阳家大门敞开着，她拍了下已经褪了一半皮的铁门，等了半分钟都没人应。

　　她走进去站在院子里喊了声：“简寻阳。”

　　回应她的还是无尽的寂静。

　　这个点简寻阳他妈妈应该去夜市摆摊了，莫楠怀疑了一瞬，简寻阳也去帮忙了。

　　也只是一瞬，这个想法就彻底消散。

　　家里没人没怎么开门大开着。

　　杨阿姨向来是个心细的人，她不可能这么马虎。

　　想着季冬说的简寻阳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露过面。

　　她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走到简寻阳门前就开始敲门。

　　开始他没理，可莫楠没停，可能是受不了了，紧闭的房门开了条缝隙。

　　莫楠看着这点变化收了手。

　　接着，门被打开，简寻阳如猜想中一样，蓬头垢面地立在门中央。

　　他无神又疲倦的状态莫楠在不少人脸上看到过。

　　可看到他下巴处的胡茬，她感觉到了违和感。

　　可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还是个孩子，代表大人的胡子还不会出现在他脸上。

　　看着他，再想到能忍住自己情绪，安慰长辈的季冬，莫楠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大家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巷口里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有事？”

　　太久没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听着他的声音，莫楠心脏被扯了一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下意识想勾嘴角笑，但没成功：“还能怎样。”

　　“以前不是自称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贵公子的吗？”

　　“那是以前。”

　　“现在呢？”

　　“现在？”简寻阳看了她一眼：“现在凉透了。”

　　莫楠心脏再度一沉，见他这样，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垂了点目：“简寻阳，内安那地方冷吗？”

　　简寻阳还没反应过来，莫楠把手里的围巾递过去。

　　只是看了眼，简寻阳就瞬间了然，眼中雾气起来得快，他笑了声，哽咽道：“我当时就随口一提。”

　　莫楠把围巾塞到了他怀里。

　　简寻阳接过，紧紧抓着：“楠楠，我都快攒够去云南的钱了。”

　　“继续赞吧，”莫楠胸腔空荡荡，不安又无力，她抬手拍了拍简寻阳：“还是要去一次的。”

　　莫楠从简寻阳家离开的时候才过八点，她赶上了公交车。

　　坐回城里天就彻底沉了下来。

　　路上的车辆堵成长龙，路边行人匆匆，嘈杂声四起，莫楠觉得自己快被吵聋了。

　　她加快步伐走着，穿过热闹的步行街，走尽了静谧的小巷。

　　耳边一安静，烦躁的心停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心慌。

　　她垂头走着，头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莫楠目光往上，看到了那双她总看不穿情绪的眼睛。

　　目光几乎刚撞上，任北快速转身跑开。

　　他的动作迅速到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动作快到莫楠的心都还没有来得急跳动他就跑了。

　　没有感受到欣喜，她就被剧烈的悲伤侵袭。

　　可下一秒 ，原本跑开的任北毫无征兆地跑了回来，目光一刻也不舍地望着她。

　　他越跑越快，在她愣神的表情下冲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感受到他温度的那一刻，莫楠静了许久的心又开始跳了。

　　“任北。”

　　莫楠把头埋进他的怀中，声音又沉又闷。

　　“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躲？”

　　“你为什么总躲我？”

　　他没说话，环住自己身体的手紧了紧。

　　莫楠叹着气：“任北，为什么又不说话？”

　　“你总是这样。”

　　“对不起， ”他的额头慢慢下移，轻轻靠在了莫楠的肩膀上：“因为我是个胆小鬼，莫南瓜不喜欢胆小鬼，我不敢见你。”

　　“那为什么现在敢了？”莫楠问：“现在不是了？”

　　任北松了说：“现在也是。”

　　“那为什么不继续躲？”

　　“舍不得。”

　　莫楠望着他，他垂着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静了许久，莫楠还是叹了口气。

　　“任北”。

　　“嗯。”

　　“程今希没了。”

　　任北眼目动了动：“嗯。”

　　莫楠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不知怎的，悲伤彻底忍不住了，眼泪突然决堤，她往前走了几步，垂头靠上他带着温度的胸腔。

　　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她死了。”

　　任北没出声，保持安静的环境任她宣泄着。

　　悬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轻轻拍着她的背。

　　家门口立着的两盏灯坏了一个，一个亮着，一个暗着。

　　宣泄完心中的情绪，两人分开坐着。

　　莫楠头顶有光，虽然微弱，但能照亮漆黑的路，任北坐在照不出光亮的灯下，低头看着影子都印不出来的地面。

　　“你这次回来得很突然，你是来送希希的？”

　　任北点头。

　　“那天葬礼我没看到你。”

　　“我躲在了一边。”任北说。

　　莫楠：“你总是躲。”

　　“我是个胆小鬼。”任北偏了头，眉头微微皱着：“但我不想一直当个胆小鬼。”

　　“我很羡慕你。”

　　他总是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莫楠不解，问：“羡慕我什么？”

　　“感觉好像没什么能束缚你的，”任北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有些事要么别想，想了你就一定会做。”

　　莫楠默了几秒，她记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莫南……莫楠，”他突然抬头看向她，眼睛里带着不安：“我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吗？”

　　莫楠说：“只要你想改变，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晚。”

　　任北抬着嘴角笑了笑。

　　莫楠意识到了什么：“你要走了吗？”

　　他点头，缓慢站起身：“莫楠，我走了。”

　　“你等我吗？”说完他又立马自我否认：“不要等我，不要因为我错过任何对你好的人。”

　　“我这种人不值得被你记住，也不值得影响你一丝一毫的人生。”

　　他又开始自顾自地自我贬低了，莫楠一直不喜欢他这样。

　　她鼻子被风吹堵 ，她吸了好几下才开口：“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说，你从来没听我说过，你也从来没问过我的感受。”

　　莫楠抬头望着她，他还是一声不吭，眼皮都抬不起来，仿佛在等待审判。

　　也仿佛给自己定下了即将下到十八层地狱的罪名。

　　看他看久了莫楠有些释然 她长舒口气：“算了，突然不想说了，任北，走吧。”

　　“去做你想做的，成为你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