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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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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以后,睡眠似乎就已经离我远去。
夜渐深,白天愁惨的灯笼里燃起了蜡烛,那昏黄的光为这清冷的冬夜增添了一丝暖意。我慢慢地晃悠着,看灯下的皇宫,少了白日里那金碧辉煌的傲慢之气,却也显得有几分温情。按照老规矩,皇帝下葬之后,第二天就要将灵位供奉到宗庙之中去,那一天之后,将不会再有人哭给我听了,所谓祖宗定下来的规矩,竟然也想要操纵人的情感,真是迂腐可笑之极。今天白天送葬之时,心里想着旁的事情,倒也没注意究竟谁是真伤心,谁是假的。不过,能为我送丧到那么老远,还是步行,这帮臣子的忠心还是可见一斑。
我晃晃悠悠从东门逛到北门,值班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拨,虽然皇帝驾崩,但是也没人敢有所懈怠。更何况,皇帝丧礼其间,朝中的重要官员都要集中在宫中议事阁的宿舍里斋戒住宿。
没有丝竹管弦之声的皇宫显得格外冷清和惨淡,却也贴合我现在的情景,毕竟是皇帝大葬嘛。按大齐礼典,斋戒期满以后,王以下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在京的军民百姓要在二十七天中摘帽着丧服为我哀悼,二十七天不准祈祷和报祭,一个月内不准有嫁娶,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一百天内不准有娱乐活动。我记得当时父皇去世之时,我成天吃素,嘴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那滋味实在痛苦,想想百姓们,恐怕更是难受了,如此正式又隆重的葬礼并非一天就结束的,大有天下唯我独尊的味道,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皇帝的气势来。
我一向都没什么气势,从大臣们在我死后给我的庙号就能看出来,他们给我颁发的终生成就奖就是一个“平”字,相貌平平,业绩平平,就连性格都可以归为“平平”。说好听一点就是稳重,说难听一点就是平庸。就算我是个皇帝,就算我死后亦有如此风光的葬礼为我自己长脸,可是我死了。一个死去的人,还图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有用吧?我突然想起鬼差那天的表现,如果我不是皇帝的话,估计也没有四天自由活动时间这么好的事情了吧?
“兰馨儿,去把那个蓝锦缎的盒子拿给我。”突然听见熟悉的容妃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这么一瞧,原来,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容妃的寝宫。
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我果然还是觉得奇怪,来到这里,恐怕是我下意识地想寻求一个答案吧。
我直接穿门而入,看到她斜斜地倚靠在紫檀木椅上,葱根一般白净的手上,捧着一个紫砂壶。她要来的蓝锦缎的盒子放在茶几上,那盒子在灯影之下,蓝得有些妖异。壶口冒出些白烟,断断续续,可容妃似乎并不觉得烫手,反倒是摩挲着茶壶,将尖凑上前去,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脸颊上的伤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许淤青,当她好像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满心爱恋地抚摸着紫砂壶,一遍又一遍,好像那茶壶是她的爱人,她的孩子。那茶壶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我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于是我围着她转啊转啊,就巴望着她揭开盖子让我看个究竟。
可让我失望的是,她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茶壶包好,连同蓝锦缎的盒子一同交给了那个叫兰馨儿的侍女。我撇了一眼,那个侍女就是那天从皇后那里偷偷跑来给容妃报信的人。
这宫里,谁都有几个亲信有几个眼线,只是我生前根本不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以前我不信我傻,以为自己顶多就是个不聪明的人,可现在终于信了。
若不是武陵王护着我,估计我都活不到三十五……
突然想起母妃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你是傻人有傻福,只要那个人护着你,你就是安全的,为娘也就放心了……只希望他能一直护着你罢……”
而今终于明白了,她说的是赵瑞,武陵王。
我长叹一声,叹自己的脑子反应居然迟钝到如斯境地。
我一直承蒙他的照顾,从我遇到他开始起,他就为我的未来构建了宏伟蓝图,一步步地将我送上令人羡慕的权力之巅。而他自己呢,他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做些什么吗?而我呢?我又为他做过些什么?加官进爵?赏赐珠宝?这些,分明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却一股脑地当作自己的心意给了他。而他也收下了。其实,我每次都想偷偷写信给他,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颁旨,而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告诉他我在宫中的种种情景,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之情。可是,每次写下来的书信,却都被我烧毁了。我害怕,我讨厌他用那种官方的回应形式来回我的书信,说些什么臣为大齐皇帝陛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套话。
我等了又等,等了十五年,烧了十五年没发出去的书信。他回来了。
十五年前,他为了我远赴边疆;十五年后,他又为了我而回来。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而我,没有任何可以报答他的,甚至连保住自己性命的能力都没有。
我心底深处的感动与自责纠结到一起,半是痛苦半是幸福。
“母后……”门口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我的思绪也被这呼喊声打断了。
小皇子怯怯地站在门口,两眼红肿地看着容妃。
我的小乖乖~我心疼地迎上去,看看他粉扑扑的脸颊上还挂着两颗泪珠,到底是谁欺负你了!唉,若是我还活着,谁敢这样欺负到你头上来。
容妃朝他招招手,他就飞一般地扑进容妃的怀里,哭嚷道:“皇兄说,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了……母后,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您告诉我,皇兄是骗我的!是不是?”
容妃的目光闪烁,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皇子的问话,只能轻拍他的背。
“母后,我不要小马驹了,什么都不要了……您让父皇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往老师茶杯里放虫子也不欺负跟着我的小太监了,您跟父皇说说,让他回来好不好?呜……”
孩子的哭声让我的心揪成一团。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其实我就在他身边,没有离开。这几日总想着武陵王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了,虽然武陵王答应保他们母子平安,可是小皇子幼年丧父的痛苦,又有谁能给他抹去呢?
我只能站在他们面前,凝视着他们,甚至连伸手抚摸我可怜孩儿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这样呆呆站着,看着抽泣的小皇子哭着在容妃怀里睡着了。
兰馨儿收拾好东西后,就一直站在容妃身后不说话,看到小皇子睡着了,就轻声对容妃说:“娘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我抱小主人去休息。”
“……让我多抱他一会儿吧……”容妃爱怜地抚摩着小皇子的头发轻声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娘娘,您在说些什么呀?”兰馨儿讶异地看着容妃,“武陵王不是说过了么,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呀!”
“家?”容妃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兰馨儿。她目光游离,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最后,她轻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哪里还有家呀……”
容妃摩挲着小皇子的头发,淡淡说道:“你看这皇宫,空荡荡的,却根本不是我的容身之所;这孩子,虽是我的骨肉,却也不知明天是否就要分离……我没有家,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主子,您千万别这么说!”兰馨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容妃面前,她握住容妃的手,言语激动地说,“主子,我们有家的,明天就能回去!虽然我们月下族的族人很少,可我知道,大家一定都期盼着您能回去,您是我们的希望啊!这皇宫,的确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可是主子,我们回去,回到月下族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能在那里好好地活下去……”
“馨儿,你家里还有人在吧?”容妃突然打断了兰馨儿的话。
“是的,我父母,还有我哥都在。”兰馨儿回道。
“……你在月下族,还是有亲人在的……”容妃淡淡道,“月下族……月下族……我差不多都快要忘记了……原来我是月下族的人……”
她轻轻地将孩子交给兰馨儿,一个人慢慢走到门边。
兰馨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打开门,门外是凄冷的夜,灯影闪烁如星。
她抬头看天许久,冬的夜,漆黑一片。
“主子?”兰馨儿用试探性的语气喊容妃。
容妃摆摆手,轻叹:“没事,你带孩子去休息吧……”
兰馨儿应了一声,退下。容妃回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又抬头看天。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看些什么,天是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她大概是累了,便关上门,一个人又坐回了椅子上。
看她那样子估计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觉得无聊,但是却又对她的身世觉得十分好奇。说到这里,估计会有人说我是个乌龙皇帝,怎么连人家的家底都没摸清楚就娶回来了。于是,我再次拿出武陵王当挡箭牌,媳妇是他挑的,人品之类的过了他那关我就懒得过问了,反正百官那里也有他去打发……想到这里,我的惭愧又增添了几分,我还真是太依赖武陵王了啊!
容妃,原名叫月容,照兰馨儿说的话来看,她保不准还是什么月下族的族长之类的人物。可在我看来,她也只是武陵王的手下而已。不过像我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也没想过去了解谁,或者根本就是懒得去了解吧。
呆在这里我也瞧不出个眉目来,于是我又慢慢飘出了容妃的寝宫,只是脑子里除了她那深潭一般的眼神,又多了个蓝锦缎盒子和月下族。只可惜,我只注意去盯着她,没想到跟着兰馨儿去看那盒子放哪里了,不过就算我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又摸不到实物,打不开盒子。
废材如我,只能叹气。做鬼的时间虽短,可是叹气的时间却比做人时要多许多。这深更半夜的,皇宫里静悄悄,真是无趣啊!
正当我发牢骚的时候,前面的拐角走出许多人来,他们形色匆忙,不知要去做什么。
我赶紧跟过去,仔细一瞅,走在前头披着斗篷的,正是当了新皇的大皇子。
只见他神情凝重,对着身边的人说:“你此话当真?”
“臣句句实言,故而急匆匆赶来面圣。”这声音低沉沙哑,是李睿松的。
“伯父他为何如此!”大皇子,哦,现在应该叫他陛下了。……这样叫他似乎又有点太客气……好吧,还是用他的名字吧,赵和。我只希望他能在平和的环境下长大,为人处世不要像我这般懒散,也不要像他祖父那般急躁。二皇子名叫赵谦,希望他是谦逊有礼的好孩子。容妃却总是“念儿念儿”的喊他,我问这名字怎么起的,她只笑着不说,最后我也这般喊,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赵和的表情突然由凝重变得痛心疾首,他加快了脚步前行,最后几乎是用跑的,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倒是李睿松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被甩在了后面。
他是奔着宗庙去的。
我看着他跟小太监们一起推开宗庙那厚重的门,急急火火地冲进去。
宗庙内燃着长明灯,那幽幽的光影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些牌位前。
不用说,除了武陵王还有谁呢?
“伯父!”赵和开口叫道。
武陵王慢慢回过头,看了赵和一眼,低声说:“你来了啊……”
赵和奔过去跪在武陵王面前。
“陛下,我有事要同你说……”武陵王看着赵和如是说。
“伯父,不用说了!”赵和的语气坚决且不容商量,“死者已矣,若父皇泉下有知,定然不会让您殉葬!”啥?殉葬?武陵王想殉葬?!我吃惊地看着他们俩。
武陵王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显得淡定从容,他只轻轻笑了下,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