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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从前的故事(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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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伍经理的电车公司因经营不善解体。本不是赚钱的生意,伍见英也就懒得再帮扶,由着它倒闭了。
但发生伍见怡婚姻失败一事,伍见英不得不重新联络颜文栋,那位香港中华汽车有限公司创始人的堂弟,还有许久未联系的岳父岳母,多方打听香港商界、政界的情况,言明要搞陈廉伯一家。
颜文栋乐见其成,暗中递给他不少消息。
此后,他的精力一直放在这件事上。他比以前更频繁出席各种酒会、舞会、宴会,跟着霍阮生到处结识人脉,只为最终能结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董事长简先生——一个能决定陈廉伯“生死”的人物。
宴春台二楼包间,伍见英和霍阮生坐在沙发上小酌,闲聊。伍昌盛、詹臣和霍阮生的跟班则站在窗台,看着楼下舞池中央的人跳舞。
“阮生,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能让简先生清理掉陈廉伯?”伍见英抖了抖指间的烟灰,“我本想用南洋公司广州总经销为条件……”
霍阮生却打断他,“这你就别想了,陈济棠为解决他庞大的军费开支,将烟草专卖权牢牢掌控在手里,外面的烟草打不进广东市场的,私下送礼倒是可以。这不是还没见上面么,你着什么急。”
伍见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又说:“吃了那么多顿饭,还是没能见到简先生,简先生真是太难约了。”即便他让霍阮生以霍家的名义帮忙邀请简先生,也还是不行。
霍阮生倒仿佛想起些什么,说:“河南两岸是江孔殷的地盘,兴许他只是不喜欢这里吧?早年间,江孔殷曾是英美烟公司设立的公益行买办,和南洋兄弟烟公司发生过广告战,有过间隙。
就算日后你想宴请简先生,也别挑宴春台了,挑太平馆吧。江孔殷一、三、五早上在这吃的早饭,二、四、六晚上在这吃的晚饭,星期天听歌、跳舞、留宿过夜,碰面就不好了。”
这自然是霍阮生夸张的说法。伍见英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没过一会儿,他们被窗边伍昌盛和詹臣他们的谈话所吸引。
起因是詹臣在人群中看到了他那位“好邻居”。
只见卢天骏西装革履地站在舞池边上,和看似同僚的、年纪相仿的几个男人在喝酒聊天。
也许是詹臣的目光过于“炙热”,卢天骏没过多久也看到了他。卢天骏举了举酒杯,对他虚空敬了一杯,嘴唇一开一。不用多想,保准是在詹臣看来——他愚蠢的笑声。
“他怎么你了,你对他这么大敌意?”伍昌盛说。
前段时间,他去过几次詹臣的住处,和楼下那个男人也见过几面,甚至打过招呼。那个男人在面对詹臣时,总一脸讨好的神情,挺是奇怪。
“谁?”伍见英问。
“那位……”伍见英还坐在沙发上,自然是看不见的,伍昌盛于是又补充说:“梁太太的新房客,阿臣的新邻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詹臣脸上,詹臣不得不解释几句:“被少爷说中了,乡绅的儿子出去读几年书,回来就要说和家里切割去闹革命。我们家的田和屋就这么被抢去,养出这么个只有嘴巴喊得响亮的废人。”
“那他现在从事什么工作?”伍见英又问。
“听说是报馆的记者,或是助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似乎司空见惯。
伍见英只是笑了笑,随口说:“我们这些人,祖上哪一个又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干净……要我说,你应该庆幸他还有向善的意愿。
这个时候,你倒不如暂时按下仇恨,说服他,让他为你所用,去帮助你追求你真正的事业,哪怕让他继续折腾他那所谓的、爱国的、救国的理想……
这个国家被那些冚家铲搞得乌烟瘴气,好人都要死绝了。反抗吧,总得有人反抗,等日本人全部占领中国,我们就真的只能仰仗日本人鼻息过活了。
广州现在说得上话的人物,多少日本人的跟班、走狗,跟一班狗抢‘食’,还是日本人吃‘剩’的,我自问我是没有那样的‘天赋’。”
“见英,我看你的态度也很危险啊,你加入了革命党吗?”霍阮生意味深长地问。
“我不加入谁……”伍见英吸了一口烟,“要是自己人,谁赢我站谁……但如果日本人赢了,我估计就不回来了。又但是,你觉得英、法、德、美、意大利会眼睁睁看着日本独吞这片土地吗?他们迟早也会掺和进来的。
我只是有时候感到憋屈,像被人往脸上踹了一脚一样。有些时候,走在街上,真的分不清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到底是哪国跟哪国的,还有那些英国人,我也厌了……妈的,都厌了。”
霍阮生不说话了,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特别是回想起以前一起在英国留学的日子,受过多少洋人的白眼和歧视。
伍见英又说:“我的目的,只想让陈廉伯一家在香港身败名裂,并且无人能帮,势必要陈子豪犹如丧家之犬。
这个时代对女流之辈并不友好,即便我阿妹也一样。但如果连家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就是要成为那个能让我阿妹区别于其他人的存在,凡是欺辱辜负她的人,都必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护犊之骂名,婆妈之骂名,是最无关紧要、最不痛不痒的东西。阮生,你一定要帮我!”
眼前这个男人,一如霍阮生心中当年读书时,那副重情重义的模样。他心头一热,点了点头。
楼下,卢天骏在和他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一起喝酒。
他敬完詹臣,转身就听到一个同学醉醺醺地说:“现在广州日本人也多起来了,我们会说日语,不失为一个机会……”
“呵呵,当翻译多没意思。在日本那几年,天天吃寿司,吃拉面,和日本鬼讲日文,都腻了。”卢天骏说。
其他人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但很快,他们被另一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舞池另一边,一个看似四五十岁、双眼浑浊、满脸煞气的寸头男人抓住叶元春的手腕,不肯让她离开。
“放手!”叶元春虽然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但语气还算冷静克制。
“不放又怎么样。”那寸头的中年男人居然会说国语,像是闽南那边的口音。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小弟堵在叶元春身后。
“再怎么打扮,也不像文化人……”有人小声说。
这时,蒲人凤及时带人跑过来,挡在叶元春面前。
“她是这里的老板。”蒲人凤说。
“老板就不能卖吗?多少钱?”
卢天骏那边,他的同学听到这句话,低声笑出来,说:“真是角度清奇……”
卢天骏听不了这种话,但更看不过那边的情况。在那边情况一触即发时,他的身体不自觉快步走了过去,半挡在蒲人凤前面,对寸头男人淡笑着说:“同是中国人,就不要为难自己的同胞了,如何?”
“谁跟你是中国人?”寸头男人用国语说。
“那你是哪里人?”卢天骏打量他和他的小弟,尤其是小弟,有些日本浪人的气质。他用日语说:“日本?”
那寸头男人显然听得懂日语,但他只是用国语回答说:“台湾。”
“啊……原来是台湾……浪人,真是一段悲伤的历史……”卢天骏表情有些复杂感慨。早在1895年,台湾被清政府割让给了日本。
寸头男人有些在意蒲人凤,尤其是他披头散发的,下巴留有稀疏的须根,腰间别了一条藤棍,粗四分二厘,一头缠着麻绳,看似也有一些浪人的气质。
他用日语试探地对蒲人凤说:“日本人?”
蒲人凤显然听不懂,卢天骏为他翻译:“他问你是不是日本人……”
蒲人凤盯着寸头男人,鄙夷地说:“谁跟你是日本人?”
“那你就不要打扮得像个日本人一样。”寸头男人用国语说。
蒲人凤脸色一黑,“我只是不爱打理。照你这么说,日本人都跟我一样邋里邋遢了,日本人都是乞丐吗?”双方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卢天骏再次打出暂停的手势,“我来公道说一句,真诚说一句!”
他对寸头男人说:“我替阁下着想……阁下知道这里背后的主人是谁吗?要是不知道,只怕很危险。这里是军阀的地盘,即便你是日本人,军阀想单独杀一个日本人也是易如反掌……不如,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如何?”他乱编的。
寸头男人的目光在卢天骏几人脸上转了一圈,也心知此刻在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
但他也不气恼,脸上反而是淡淡的嘲讽讥笑,说:“很快,你们的军阀也不算什么东西了。下次再来,我要你们的军阀将她亲手奉上。”说完笑着离开。
言下之意,他是什么隐藏的、不得了的大人物一样。所有人听了心里都有点惴惴不安。
蒲人凤正想安排手下去跟踪他,就见卢天骏一手拍在他肩膀上,大笑着对他说:“你也太爱国了,骂日本人就骂日本人,干嘛还要搭上自己,真是佩服!哈哈!”
“啧……”蒲人凤简直想砍了他。但又碍于他刚刚帮过叶元春,想想还是忍了。
“他只是一个台籍浪人,如果遇到真正的日本浪人,你不会怕吗?”卢天骏笑问。
“不好说……”蒲人凤低语,望着寸头男人背影的眼神充满杀气。但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一定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