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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从前的故事(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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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詹士霆照旧出到地面晒月光,躺在竹躺椅上,慢慢摇啊摇。
谷裕似有所感,出现在他旁边,变幻出一张新的竹躺椅,躺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晒月光。
“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喜欢晒月光,几十年如一日,这条河看了几十年还看不腻吗?”
“你懂什么,日日看,日日新。”詹士霆眼中闪过非人的流光,脸上很平静。
“你是不是还惦念伍小姐,喜欢不上顾晓怡才这样的。”谷裕不死心,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伍小姐很好……顾晓怡也很好……你不要老是这样将她们比来比去。我很清楚,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从前,我配不上伍小姐;现在,我也配不上顾晓怡……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这条河涌一样,缓慢流经城市,但不知道会在哪个角落就突然断流。”
他们现在的住所,就刚好在支流的末端。
“我这样的人,往前不会有未来,只能往回走,但我并不想回到过去……
顾晓怡不一样,她是这个时代鲜活的人,年轻的面孔,充满干劲的年纪,就像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注定会涌向大海,我们注定不会有交集。”
“说来说去,伤春悲秋,永远回避重点!”谷裕红着眼睛瞪他,“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怎样!”
詹士霆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其实五年前,我去参加了昌盛的葬礼。”
“什么,他还活着?”
“嗯,长命百岁。”詹士霆淡淡笑了笑。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老了,老年痴呆,行动不便,眼皮也快睁不开了,但是……让人倍感亲切。有些时候,我怀念跟随伍少爷、昌盛的日子,他们教会我很多东西,我怀念那种对日子的盼头。
他已经老到……即便我就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回来也只是为了落叶归根,没过半年就走了。我去了他的葬礼……”
伍昌盛的鬼魂就站在棺材旁,恢复成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们这才有了机会交谈。
詹士霆盯着河面,眼泪盈眶,眼底的泪光就像倒映在河面月亮的倒影,随着波浪一下一下变得细碎,回忆也跟着变得细碎。
……
1935年11月,日本煽动汉奸尹汝庚在通县成立“冀东共产党自治委员会”。冀东22个区宣布脱离中国政府管辖,成为日本殖民地,促使北平学生发起“129抗日救国运动”。
消息传到广东,广州学生纷纷响应,以国立中山大学为代表的广大爱国青年学生迅速行动起来,先后于1935年12月12日、12月31日、次年1月9日策划和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抗日示威游行,并在1936年1月9日成立了“广州市学生抗日救国会”,促使广州地区的抗日救亡运动蓬勃开展开来。
如火如荼的学生爱国运动,自然很快引起国民党广东当局的警惕。加之日帝为抗议广州学生的抗日行动,施压广东当局,也让当局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因此迅速颁布取缔学生运动的指令,敕令广东省会公安局及宪兵司令部直接全权负责,通令广州市军警“加意维持市容治安”,以图湮灭学生的爱国热情。
1月9日那次抗日示威游行,卢天骏其实被警察抓了起来,但不久就被放出去了。当时,卢天骏正坐在墙角沉思,有些失意,有些疲惫。
“卢天骏,出来,有人保释。”狱警说。
说实话,卢天骏有些诧异,本来,他都做好了跟詹臣一样死在监牢的准备。门外,有个军官打扮的人正等着他,卢天骏心领神会,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出警察局。
警察局旁边,停了一辆军车,陈济南坐在里面。陈济南一见到他就说:
“你还说你不是革命党?”
“严格来说,我确实还不是。”卢天骏站在车外,笑了笑。
“你还嘴硬!”
“这个时候,我是或不是,还重要吗?为国为民,是我的信仰。不是革命党我就不可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了吗?你们就是做错了,我不能骂吗?”
“笑话,你的信仰此时此刻能救你吗?”
“无所谓了,反正我无怨无悔。”
陈济南被他的油盐不进气坏了,“我警告过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以后我不会救你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说你们陈家钱也赚够了,调转枪头能怎样,反正又不用你们亲自上前线,你们也不服□□,何不顺应潮流,站在人民这边?哪怕选一次也好。”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陈济南冷眼看着他,“再见了,‘朋友’。”说完,车就开走了。
[1月13日,以中山大学为首的广州学生,为了进一步推动粤省地区抗日救亡运动的发展,分头派出同学到市内各大、中学校联系,决定发动更多学生,还准备组织学生队伍集中汇合,然后再举行更大规模的抗日示威游行。
是日上午十点左右,各校参加示威游行的学生计有国民大学、中山大学、广州市二中、坤维女子中学、岭南附属中学、越山中学等校学生约千余人,组成一路,列队由国民大学出发;西村的勷勤大学工程学院为另一路,列队从勷大工学院出发。
第四次广州学生抗日示威游行正式开始。
广东当局接获消息后,十分恐慌,迅疾指令‘市民锄奸团’等由武馆打手、教头、地痞组成的爪牙组织出动,乘机混入示威游行队伍,相机进行捣乱。
当游行队伍刚刚走出国民大学,约百余名打着‘广州市民救国锄奸团’横额的人,硬要插进学生游行队伍中,并紧跟在中山大学及坤维女子中学队伍后面。
由于游行队伍并没有识破这群人的真实身份,因此没能提高警惕。当游行队伍列队拟由时敏路向多宝路进发,刚刚抵达恩宁路口转弯处时,不料这群‘市民锄奸团’分子便乘机骚动起来。这群暴徒手持锄头、木棒及手枪等凶器,不由分说便向学生队伍冲破。
冲突中,‘锄奸团’对学生拳脚相加,一名‘锄奸团’分子对一女生当头一棒,顿时该生鲜血淋漓,一名男生见状上前阻止,而其余的‘锄奸团’分子则急忙抽出手枪,先朝天鸣射一番,随后枪口直指慌乱不已的学生队伍,有一名学生因反抗中枪倒地,当即昏阙死去,其余受伤者约三数人。后队学生见状纷纷溃散躲避,而‘锄奸团’见酿成如此惨案,亦很快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由勷大工学院出发的另一路游行队伍,也在前往汇合点的路上,遭到了另一股‘锄奸团’分子的袭击,卒乃肇此惨案。]
一处临街的茶楼,陈济南和李炳华,不,现在应该说是李炉己,站在上面观察下面的“战况”,他们身后跟着各自的副官、助理。这次,李炉己是作为日军军方代表过来监督的。
“你们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李炉己用日语说,“你们一开始就应该在街口设置拒马,凡越界者通通枪毙。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是对尊贵的日军的侵犯,你们还纵容他们前进这么多、这么长一段距离。”
陈济南冷着脸用日语回说:“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就是冷处理,我们身份、‘立场’不同,如果将枪口直接对准学生,矛盾就会由日本军方转移到我们身上。”
李炉己冷哼一声,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他看到楼下,一身白色长袍的卢天骏在人群中逆行,似乎想去保护被打的学生。他当即掏出手枪,对准卢天骏的脑袋,一枪爆头,以泄私愤。
“你在干什么!”陈济南脸色大变。
“哼。”李炉己一声冷笑,懒得和他解释。
一发子弹从卢天骏额头一穿而过,他呼吸一滞,只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向前摔去。
呵,革命事业无穷大,慷慨悲歌等于零。如今,他在为革命燃烧最后的生命,总算没有白活一场……他趴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众人凌乱的脚步,很快死去。
陈济南红着眼睛,远远看着他死去的身影,心里一阵悲哀。
在陈济南去日本前,思想还很稚嫩,卢天骏救过他,这曾经一度是他对善的憧憬。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彻底碎掉了。他也开始第一次,对眼前的道路感到迷茫了。
大量没有被捕、受伤的学生被送进方便医院,方便医院又开始进入马不停蹄的状态。蒲人凤不知不觉又开始神经紧绷起来。
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依旧不能变得松弛一点。他坐在殓房的门廊下,看着志愿者进进出出,一直等到天黑。
但似乎,这次没有死什么人,嘈杂都集中在前面,志愿者进出也只是搬运一些医疗用品,他不知是否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中间搬进去三两具尸体,一直无人认领,也许只是无法医治的流浪汉。他心想。
临走前,他进殓房看了看。他一一揭开白布,又盖上。直到最后一具,却没想到竟是卢天骏。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去一样,如果不是额头上还有被一枪爆头的枪伤。
“你小子,也挂了……”蒲人凤喃喃自语,听不出是什么语气。他看着他死去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站了很久,才盖上白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