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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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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淡得像一碗温吞的白粥,连点盐味都寻不见。没有红烛,没有宾客,阿月穿的还是去年做的蓝布褂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王秀兰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最近紧,你也知道,你弟下学期的学费还没凑齐,等以后陆生赚了钱,再给你补金镯子、新衣裳。”阿月没说话,转身从木盒里拿出攒的钱,买了台电风扇送给娘家,胡星总抱怨夏天热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吵得全家不得安宁,她记在心里。
张陆生拿来结婚证那天,阿月正在给李大户家的小姐做嫁衣。红本本上的烫金字刺目得很,照片上的两人笑得都有些勉强。她没注意到,张陆生转身去帮她收拾针线筐时,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这结婚证是张陆生找黑市办的,他利用阿月听不见、不熟悉流程的弱点,骗她说“手续都办好了”,其实根本没经过正规民政登记,背面的盖章模糊不清,编号歪歪扭扭,和阿月之前帮别人办结婚证时见过的完全不一样,镇上民政所的章,从来都是方方正正、清晰工整的,编号也都是打印出来的。
婚后的日子看似平静。他们租住在镇东头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墙皮有些剥落,屋顶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一到晚上就嗡嗡作响。张陆生在木器厂做木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回来,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木屑味。他每天下班,自行车把上总挂着一串糖葫芦,是阿月小时候最稀罕的东西;晚上吃过饭,就坐在桌边给她读报纸,左手拿着报纸,右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把新闻里的事一笔一划写在她掌心。可他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找借口推脱,要么说厂里临时加班,要么说自行车坏了要修。
阿月自己回去时,父母态度客客气气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王秀兰见了她,会忙着倒水,嘴里说着“阿月回来了”,眼神却总往别处飘,从不主动问她在镇上过得好不好。郑国强还是老样子,沉默寡言,只是看着她时,会轻轻叹口气,那口气里藏着什么,她读不懂。最奇怪的是胡星,以前总缠着她要糖吃的小姑娘,现在见了她就躲,要么钻进自己屋里不出来,要么低着头在院子里摆弄花草,眼角的余光却总偷偷瞟着她,那眼神怪怪的,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带着点愧疚,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有一次,她回去送母亲托她做的棉袄,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张陆生和胡星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说话。槐树的叶子很密,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两人靠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胡星背对着她,双手攥在身前,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撒娇。张陆生面对着她,刚好能看见她的身影,他脸上带着点笑意,可在看见她的瞬间,那笑意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就没了,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神慌乱地往旁边躲。
胡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转过身,手里不知攥着个什么东西,圆圆的,用红布包着,下意识地往口袋里塞,动作又急又快,口袋被撑得鼓鼓囊囊。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句话,只是对着阿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月往前走了两步,打手语问:“你们在说什么?”张陆生赶紧几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冰凉,还带着点汗湿,在她掌心飞快地写:“星星说她想买件新衣服,问你最近有空没,想让你帮她做一件。”胡星在一旁连忙点头,双手绞着衣角,眼神飘向院子角落里的柴堆,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是呀姐,我想做件碎花的褂子。”阿月看着他们,心里那点不安像春天里的草芽,借着一点水汽就悄悄往外钻。她知道他们在撒谎,可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棉袄递给王秀兰,没坐多久就离开了。走出娘家大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胡星正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布包,和张陆生凑在一起看,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那样子,刺眼得让她不敢再看。
真正的打击来自那个闷热的傍晚。张陆生早上出门时说厂里要加班,可能要晚点回来,让她不用等他吃饭。可她还是做了他爱吃的番茄炒蛋和杂粮饭,盛在保温桶里,坐在桌边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从傍晚六点走到八点,又走到九点。饭菜早就凉透了,番茄炒蛋凝出了一层油花,杂粮饭也变得干硬。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夜风吹进来,带着点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心里的焦躁。她有点担心,张陆生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会不会是在厂里出了什么事?
锁了门,沿着街边的路灯往木器厂走。路灯是老式的,昏黄的光线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了门,只有几家小卖部还亮着灯。路过镇上刚盖好的新房小区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那是镇上最贵的小区,清一色的六层小楼,外墙贴着米白色的瓷砖,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里面的水泥路干干净净,两旁种着整齐的绿化树。阿月从来没进去过,她知道,这样的房子,是她和张陆生这辈子都买不起的。可她看见了张陆生的自行车,就停在小区门口的非机动车位上。那是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缠着一圈胶布,是上次他骑车摔倒时磕坏的,他一直没舍得换。车把上还挂着一条粉色的丝巾,轻飘飘地随着晚风晃,那不是她的东西。
阿月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脚步走进了小区。保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大概是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的。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路灯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她凭着感觉往前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紧又疼。走到第三栋楼下时,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笑声,不是张陆生的,是胡星的。那笑声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像银铃一样,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猛地抬头往上看,三楼的一个窗户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窗帘没有拉严,留着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里面的景象:张陆生坐在沙发上,穿着一件她从没见过的深蓝色衬衫,领口挺括,像是新的;胡星靠在他怀里,穿着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甜腻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喂到张陆生嘴边。两人头挨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格外开心。而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本子,和她小木盒里的那个结婚证一模一样,封面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闪着光,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睛。
阿月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浑身的血都好像瞬间冻住了。晚风还在吹,可她觉得浑身冰冷,从头顶凉到脚底。看着那个窗户,看着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忽然想起张陆生说过的话,领证那天,他在她手心写:“阿月,我们现在没钱,婚纱照就先不拍了,等以后有钱了,补一个最好的。”还有每次她想要一件新衣裳时,他总说:“再等等,等我涨了工资就给你买。”原来他的“没钱”是假的,原来他说的“以后”,从来都不是和她。他的钱,他的温柔,他的承诺,都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他口口声声说要“好好过日子”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区,怎么回的家。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冷锅冷灶,昏黄的灯光照着冰冷的家具,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走到床前,从柜子里拿出那个小木盒,颤抖着双手打开。结婚证静静地躺在里面,和那些皱巴巴的零钱放在一起。拿起结婚证,翻到照片那一页,照片上的张陆生笑得有些勉强,眼神里藏着一丝她当时没有看懂的闪躲。又翻到背面,发证机关的盖章模糊不清,边缘晕开,像是用印泥随便盖上去的。日期下面的编号歪歪扭扭,笔画粗细不一,和她之前帮李大户家小姐办结婚证时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瞬间包裹了她。手里的结婚证变得无比沉重,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原来,就连这唯一的“合法”,都是一场骗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张陆生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还有淡淡的香水味,那香味陌生又刺鼻。他看见坐在黑暗里的郑阿月,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伸手想去开灯:“怎么不开灯?黑灯瞎火的,吓我一跳。”阿月猛地抬起头,把手里的结婚证狠狠扔到他面前的地上。红本本摔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她指着结婚证背面的盖章,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打手语,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颤抖:“这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陆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之前在娘家时还要难看。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结婚证,声音沙哑地说:“阿月,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月别过脸,不想看他。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看懂了他眼里的慌乱,看懂了他脸上的心虚,看懂了这场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她的婚礼,她的婚姻,她以为的踏实日子,全都是假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月发现自己总是恶心,吃不下饭,经期也推迟了很久。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既害怕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独自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是个和蔼的老太太,见她听不见,就耐心地用手势和写字和她交流。当医生把那张B超单递给她,指着上面那个模糊的小光斑,用手势告诉她“有宝宝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时,阿月愣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B超单,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难过,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一碗苦水里突然长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带着点微弱的希望,又带着点沉重的绝望。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陆生。那天晚上,坐在桌边看着他吃饭,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我有宝宝了。”张陆生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没有她预想中的惊喜,甚至没有一点波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烦恼什么事,眼神里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阿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海底。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会收心,会真正和她好好过日子。可他的反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期待。
没过几天,想着很久没回娘家了,就算心里有气,也该回去看看。买了些水果,慢慢往娘家走。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王秀兰和胡星的说话声,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下可好了,总算是盼到了。”王秀兰的声音带着笑意,“以后啊,你就安心养胎,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妈都给你做。”“妈,你真好。”胡星的声音甜滋滋的,“陆生也说了,等孩子生下来,就把这房子重新装修一遍。”阿月的心猛地一紧,慢慢挪到厨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胡星正坐在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脸上带着得意又满足的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王秀兰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削着皮,眼神里的宠溺,是阿月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的。
阿月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看着母亲对胡星的宝贝,看着胡星那副胜利者的姿态,忽然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悲。原来这场戏里,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王秀兰,郑国强,张陆生,胡星,他们所有人都在配合着演戏,看她的笑话,把她当成一个傻子一样欺骗。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转身就走。“阿月!”王秀兰听见动静,赶紧追了出来,伸手想拉她的胳膊,“你听妈解释……”阿月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王秀兰踉跄了一下。转过身,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打手语,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手指都在颤抖,声音也带着哭腔,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喉咙的哽咽:“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张陆生和胡星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都骗我,把我当傻子耍!”王秀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慌乱。郑国强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锄头,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却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