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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起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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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教训,只是教学?”棕发的库兰塔略有怀疑,不过最终,对天马的尊敬压过了怀疑。他说:“抱歉,是我失礼了……”
玛恩纳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但切斯柏还是又解释了一句:“请您不要介怀,并不是他们对您有什么埋怨,是我主动问起……觉得您对他们太严格了。”
“我并没有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玛恩纳说,“如果因为他们的身份,向他们隐瞒我看不惯他们的地方——这样,与其说是我在宽容他们,体谅他们的难处,不如说是我在蔑视他们,认为他们不配得到我的平视。不,切斯柏,就算接触时间不久,相信你也能感受到,他们并不该被你我轻视——他们是一群坚守善念的人,并且他们对坚守这份善念的努力,并不比你我逊色多少。”
切斯柏似乎很惊讶他的这番话语,眼睛微微睁大。
“我的确不轻视他们,但是,坦白地说,您给他们这样高的评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来也是,如果不是极为认可他们,您怎么会与他们同行,还传授给他们骑士的剑术?”虽然说着认同的话,可是棕发的库兰塔却显得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心里还压着什么别的想法。
“如果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玛恩纳说。
切斯柏稍稍沉思片刻,才开口:“我这两年和我的朋友们四处游历,我不敢说我有多么丰富的经历,对这片大地上形形色色的人有多么深刻的了解,不,我知道和您比起来,我还远远不够成熟,您走过的路比我更多,去过的地方比我更远,见过的人比我更多……所以我想,或许您能理解我的感触,有一些人,他们心中存在善念,但是,他们在生死间挣扎,在困境里求生,从出生起,他们不断被教授的是暴力,是掠夺,而不是美德,或者牺牲——不,请不要误会我,我并不是在轻蔑。这些人很努力,他们周围随处可见的罪恶没能磨灭他们心中的善念,他们值得尊敬,但是……我们成为不了同伴。同样坚守善,不能弥补观念的隔阂。而当真正威胁到生存的危机来临时,隔阂就会暴露出来……”他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注视玛恩纳,真诚地渴求更年长的人给他一个答案,“您训练他们,交给他们远超他们通常情况下可以掌握的暴力,如果有一天,他们用这暴力做出了在他们的观念里并不算恶,但在您的观念里,毫无疑问是恶行的事,您会如何做?”
“做我一直在做的该做的事。”玛恩纳回答。
“您不会觉得后悔吗?”切斯柏继续追问,“如果您没有把暴力的手段交出去,就不会有那些新的罪恶诞生了。”
“如果他们凭我教给他们的东西阻止了恶行——阻止别人作恶,阻止自己陷于弱者可悲的境遇,不得不去作恶——那么,切斯柏,你认为我该为此居功吗?”他看着对方的表情,点点头,“我不该。那么,为什么如果他们作恶,我该为此自责?在我的观念里,无论以此居功,还是以此自责,都是傲慢,认为自己的意志天然地凌驾于了别人的意志之上。我并不能完全支配任何人的人生,我只能凭着自己的信念,对我遇见的人施加我所能施加的影响——给予我认为我应该帮助的人以帮助,试图让那些我认为不应该被打败被毁灭的人走得更远。的确,暴力是非常危险的东西,稍有放纵,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然而,把持着暴力,是否也是另一种危险,另一种放纵呢?骑士阶层把持着自己的技艺,不允许不被血缘和门第囊括进这个阶层的人沾染它,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在控制暴力,只让有资格掌握它的人掌握它,不如说是在控制对抗的力量,让阶层之下的人只能仰人鼻息。把持着暴力的人,作恶也好,行善也好,全凭他们自己的心意;无论是被仇恨着,还是被感激着,把持着暴力的人都能继续安然过着自己原本的生活,不会被影响到——这样的现状,这样的现实,我想你一定已经亲眼见识,深刻理解。你也一定想激起过义愤,升起过想要打破这一切的愿望吧,切斯柏?”
“我……我的确……我做过一些事情,然而……结局并不如我期盼……瑟莉娜安慰我,并不是我的错,我不能想到会是那种结局。然而,我无法对我的朋友们说出来的是——我对自己的怀疑。有一些事,并不是只有自己牺牲;有一些事,如果没能成功,代价可能会叫无辜的人偿付……而我想做的很多事,往往都难以成功。当我站在终点,我感到懊丧,感到后悔。可是……”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当我回望起点,我就感到,我也无法放弃。我无法告诉自己,我当初应该什么也不做。”
“这样讲的话,你在困扰什么呢?”玛恩纳问。
“我困扰着……我的懊丧,我的后悔,我的失败……我割舍不掉它们,正如我割舍不掉我的信念……我困扰着,我担心终有一天,我会被它们压垮,然后因此,我丧失了自己的信念。”他叹息一声,接着对临光说,“啊……我知道,您一定不会有这种困扰……”
“我不是没有困扰,”玛恩纳说,“我也经历过很多次失败,切斯柏。到如今,我所了解到的是,我什么也不能保证,除了恪守我的信念——我一定不会丧失它。”
他抬起手,拍拍更年轻的人的肩膀。
“保持对自己的怀疑,能够让自己警醒,”他对他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失去信念,放弃自己的坚守,切斯柏。”
*
他的帐篷和切斯柏等人的帐篷离得不近,因此,回去时,他们是往不同方向走。确认切斯柏走远后,玛恩纳绕了回来,正好堵上躲在一棵树后,还没开溜,正在发呆的托兰。托兰看见他迎面过来,吓了一跳。紧接着,萨卡兹那张随时随地都能瞎说八道的嘴,就开始油腔滑调地编些糊弄人的借口了。
“哟,老爷,好巧啊,这么晚,您也失眠了啊……”
玛恩纳不说话,就在那里站着,盯着托兰。
“哈哈哈,老爷,干嘛这种表情……咳,我是真的失眠来着,玛恩纳……”
他继续盯着萨卡兹。
“我就想……和您一起过夜的时候,我就睡得可好了……”
“你只和我过夜过一次。”玛恩纳说。
“啊哈哈,所以印象深刻啊……我就,去你的帐篷等你,结果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我就想你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出什么事,比如说?”
“啊……这个……哈哈哈哈……”托兰在他的注视下,笑声越来越弱,接着突然,萨卡兹换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玛恩纳,我错了,下次,再有下次,我发现你在和人谈心,我一定尊重你们的隐私,不悄悄在旁边听……我弄出声响叫人都知道我来了!呃……我是说下次我会识趣地走开……”
玛恩纳闻言,收起了他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出剑的目标。他伸出手。托兰迟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站起来。他接着又对玛恩纳说:“其实我也没听到什么……”
“一开始我没发现你,”玛恩纳说,“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让玛恩纳发现,这是对托兰伸手的莫大肯定。然而,托兰却没露出他的实力被证明时常有的喜滋滋的表情。他半张着嘴。一开始没发现,那么,什么时候发现的?托兰对自己在什么时刻有了什么失误很清楚。
“就……那之前没多会……切斯柏说什么懊丧、后悔、失败……他困扰……”萨卡兹顿了一下,问出了这句话,“你困扰的事里……是不是有我,玛恩纳?”
“你很在意?”玛恩纳问。那个时刻,就是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个时刻,托兰气息乱了,弄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响动,切斯柏丝毫没有发现,但是和托兰相处这么些时日的玛恩纳,意识到了,有人在那里,并且那个人是托兰·卡什。
说不气恼,那不可能。可是堵过来一看,萨卡兹不仅没溜,还失魂落魄地发呆,就让他从气恼变成诧异了。现在,听到托兰这样问后,诧异又变成了一种轻快的心情。
“是啊,我很在意……”托兰看着他的眼睛,咂着嘴,喃喃地说,“想到你是这么在乎信条和荣誉的人,想到对我来说不过是找点乐子的事,是给你什么懊丧、后悔、失败……是让你沮丧、困扰……玛恩纳,我——”萨卡兹张着嘴,眨眨眼睛,然而还是说不出口那番话,最后吐出来的还是,“……哎呀,老爷,不是我没同情心,但是你看,我是邪恶的魔族佬,同情心有限……我还是很想和你睡觉,天天都想和你睡觉,想和你天天睡觉……只要你不拒绝,我会一直缠着你和你睡觉的,哪怕心里明知你会一直困扰。”
玛恩纳失笑。
“好,我知道了。”他说。
“……啊?”
“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托兰。要是你想到我的帐篷睡觉,也可以,但我们不能再做了,现在真的很晚了。”
托兰一副惊疑不定,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他并不是个喜欢对自己不能完全掌握的事下论断的人,不过现在,看着萨卡兹的这双眼睛,他倒是想下一次妄断。
“我之前是有些困扰,托兰,”他说,“不过现在,我不困扰了。而且我想,以后,当我站在终点,我也不会懊丧、后悔,并且以后,当我回望起点,我知道我一定不会——”他说到此处,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一定不会拒绝和你学这门课的,托兰老师。”
托兰听到这笑话,没有笑,那表情就像是他被玛恩纳亲口讲笑话的模样吓呆了……又或者是玛恩纳的别的话,让他呆住了。
不过萨卡兹没有呆太久。他的下一个动作是,扑上来,抱紧他,胸膛贴着胸膛,嘴唇贴着嘴唇。
在把他们两个都吻得【】前,玛恩纳让托兰停下了这个长吻。他们两个的气息都有些乱,特别是托兰,大口喘着气,就像潜水很久的人终于浮出来,呼吸到空气。
“好,好……去睡觉!我们一起去睡觉!”托兰说。不过玛恩纳看着他的兴奋劲,怀疑托兰可能今夜还是注定要失眠的。不过……玛恩纳感觉着自己的心跳,认为自己也不好说,自己一定睡得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