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灯下不黑》枝纵繁响

1、礼崩乐坏01

　　那个夏天的蝉鸣，嘶哑而绵长，像是用尽了整个生命的热量，在枝头奏响一曲躁动不安的挽歌。空气被炙烤得微微扭曲，连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意，裹挟着K市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花香，透过半开的窗户，漫进百花俱乐部略显冷清的走廊。

　　张佳乐斜靠在窗边，手机紧贴耳朵，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电话那头，李墨礼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抽走了魂儿，只剩机械的“嗯”、“啊”。

　　他几乎能看见她蜷缩在角落的样子——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茫，像只骤然停摆的精巧玩偶。

　　“礼礼？”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嗯。”依旧是那个有气无力的单音节。

　　——哪里还像那个一不顺心就恨不得把天掀翻的小姑奶奶。

　　一股混杂着心疼、无奈和些许无措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张佳乐的心脏，慢慢收紧，带来一阵酸酸涩涩的钝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失去，第七赛季总决赛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比赛席位的冰冷触感，与冠军奖杯失之交臂的苦涩如同胆汁，至今仍哽在喉头。可此刻，听着电话那头妹妹强装平静的声音，他自己的那点烦闷，似乎都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礼礼嘴上说的全是“不一定”、“可能”、“也许”，用尽了所有模糊不确定的词汇，试图将那份沉重的失落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可每一个字落进张佳乐的耳朵里，都像是早已写定的、不容置疑的结局。

　　他太了解她了，这丫头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就越是惊涛骇浪。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了B市燥热到几乎沸腾的蝉鸣，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有些变调，却丝毫未减那扰人的劲头，一声接一声，锲而不舍地磨砺着本已脆弱的神经。张佳乐甚至觉得，那蝉鸣就响在自己的脑海里，与他心头无处宣泄的烦闷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

　　但这情绪，他半分也不愿让她听出来。他是哥哥，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他必须成为那个更坚强、更能包容的人。

　　他甚至感到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的刺痛，礼礼和他竟在这个夏天，同时品尝着失败的苦涩。

　　“那要不……你来K市玩玩？散散心。都多久没回来了。”张佳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更精妙的安慰言语，只能把语气放得轻了又轻，几乎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李墨礼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她的乐乐哥此刻也绝不好过，不愿再用自己的情绪过多地打扰他。道别后，她挂断电话，指尖在尚且残留着些许温度的屏幕上轻轻一划，几乎没有犹豫，便拨出了另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她的声音像被瞬间注入了光源，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活力，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狡黠的、微微上扬的尾音：

　　“王杰希，在干嘛？”

　　“想你。”

　　那头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低沉而平稳的声线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毫无戒备的松弛。王杰希这句情话接得太过于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想来，刚刚率领微草战队成功卫冕、捧起第七赛季总冠军奖杯的微草队长，此刻正处在某个无人打扰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才能如此不加掩饰。

　　“假期怎么安排？”李墨礼顺势问道，指尖缠绕着衣角。

　　“刚打完比赛，还没想那么远。”王杰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事后特有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不过……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是了。

　　第七赛季总决赛刚刚落幕——捧起冠军奖杯的正是王杰希率领的微草战队，而败北的一方，是张佳乐和他的百花。

　　“啊……”李墨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沉浸在乐队解散的低落中，几乎忘了这茬。或许，刚才那个电话里，更需要被小心翼翼安慰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命运的安排，有时就是这么巧妙，甚至带着点戏剧性的残忍。

　　正如张佳乐至今不知道，拐走了自家宝贝妹妹的“罪魁祸首”，正是微草那位以沉稳可靠著称的队长王杰希；而王杰希也浑然不觉，那个在总决赛中与他奋力一搏、战至最后一刻的百花队长张佳乐，竟是李墨礼口中那个“又别扭又烦人，但关键时刻还挺靠谱”的“亲戚”。

　　——虽说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紧密的血缘关系，真要硬论起那早已理不清的辈分，张佳乐还得老老实实喊她一声“小姑姑”。不过家里人大都不讲究这些虚礼，按年龄排，张佳乐还是成了礼礼从小到大口中的“乐乐哥”。

　　“我想回一趟K市。”李墨礼的“考虑”没持续多久，转眼就有了决定。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异常清晰和迫切。

　　“K市？”王杰希微怔。他只知道礼礼家早在B市定居多年，她本人也是在B市长大的，却并非在这里出生。K市，那是张佳乐的故乡，是百花战队所在的地方。

　　“对呀对呀，”李墨礼语气轻快，努力让这个决定听起来顺理成章，“外祖母前段时间念叨着想回老家看看呢。”——外祖母确实在某个午后闲聊时提过这么一次，不过那是在她跟张佳乐通完电话之前。

　　“我一起吗？”王杰希问得直接，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啊、这个……”李墨礼顿时语塞，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毕竟，她一直瞒着张佳乐呢！这层窗户纸，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没积攒够足够的勇气去捅破。

　　当年，张佳乐不知从何处得知妹妹年纪轻轻就“被人拐走了”的消息时，远在K市的他气得差点原地爆炸，连夜打来的电话揪着她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审讯”与“批判”，直到手机听筒都发烫，挂断时一看手机余额——惨不忍睹地只剩下一块四毛二。

　　他在电话那头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大骂对方“禽兽不如”、“居心叵测”，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差点就要当场订机票杀到B市，跟那个不知名的混蛋进行线下PK。

　　那一夜，他吵得同屋的孙哲平根本无法入睡，直至最后忍无可忍，抄起枕头就精准地砸在了张佳乐的脑袋上，世界才暂时恢复了清净。

　　也难怪李墨礼一直瞒得紧——张佳乐那护崽母鸡般的架势，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任谁看了都会心里发怵。后来时间久了，两人关系稳定，她反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每一次想坦白，话到嘴边，都会被张佳乐偶然提及“微草那个大小眼的家伙真难缠”或者“王杰希那厮战术太脏了”之类的话给堵回去，只能将秘密咽回肚子里，越埋越深。

　　而王杰希这边呢？

　　两人相识于少时，早在他登上职业赛场、成为万众瞩目的“魔术师”之前就认识了。李墨礼又不是什么藏不住事的小女孩，在需要保密的事情上，她一向做得滴水不漏。王杰希只知道她有个关系不错、但有点“妹控”倾向的哥哥在打职业，具体是谁，她从未细说，他也尊重地不曾多问。

　　“好吧，”王杰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迟疑，体贴地没有追问，而是退而求其次，“那，这个假期，总能给我留点时间吗？等你回来。”

　　“那当然！”李墨礼应得清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等我回来就找你！”

　　没过几天，李墨礼就拖着她那个贴着各种音乐贴纸的粉色小行李箱，出现在了K市机场到达大厅。张佳乐接到她时，看着她比电话里有精神些，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落寞，还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人既然回来了，张佳乐自然不能放着不管。正值夏休期，他虽身心俱疲，却也没打算彻底躺平。怕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胡思乱想，他没多做考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人带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能给他安全感的地方——百花俱乐部。

　　“喏，随便转转，就当自己家……嗯，这儿也差不多算你半个家吧。”张佳乐挠了挠头发，略显笨拙地给她指了下训练室的方向，试图让氛围轻松一些，“我这边还有点训练分析要看，是之前比赛的复盘，你自己玩会儿，别跑太远，饿了就去食堂，报我名字就行。”

　　李墨礼顺从地点点头，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温顺乖巧的笑容。这模样果然让张佳乐放心了不少，转身钻回了那间堆满了资料和显示器的会议室。

　　与会议室相对安静的氛围不同，百花战队的训练室里，此刻正热火朝天。夏休期并未完全冷却年轻选手们的热情，或者说，正因是夏休期，而那些渴望出头、想要抓住机会证明自己的青训营少年们，训练得更加卖力。密集的键盘敲击声、清脆的鼠标点击声、以及偶尔爆发的简短指令或懊恼叹息交织成一片。

　　李墨礼安安静静地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背靠着微凉的墙壁，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写满专注和渴望的脸庞，落在他们面前闪烁的屏幕上。光影在她清澈的瞳孔中明明灭灭，她的眼神渐渐放空，不知飘向了何处。

　　这里的气息，混合着电脑散热器的微热、汗水与青春的味道，是如此的熟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沉醉在这片与记忆中有些相似的光景里，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

　　直到一个格外尖锐、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针，猝然刺破了喧闹。

　　“说了你那样不对！走位！注意你的走位！挡着我了懂不懂？”

　　说话的是个眉眼锐利、轮廓分明的少年，他眉头紧锁，满脸都写着“别惹我”三个字，——正是百花第七赛季出道的新人，年少气盛、锋芒毕露的唐昊。

　　被他训斥的那个青训生年纪不大，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回嘴，只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李墨礼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既无同情，也无厌恶。不知是少年那过于咄咄逼人的态度，还是那句“挡着我了”触动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抑或只是单纯地厌烦了这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火药味，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迈了两步，脱离了墙角的阴影。

　　就这两步，和她那过于平静、甚至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眼神，莫名地成为了点燃唐昊因训练不顺而积压的火药桶的那点火星。“看什么看？”他语气冲得像出膛的子弹，充满了攻击性，目光不善地瞪向这个陌生的、打扰了他的女孩。

　　李墨礼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唐昊面前屏幕上那个属于流氓角色的、灰暗的“失败”界面，又瞥向旁边一个空着的座位——那张登录着的鬼剑士账号卡，正静静地躺在读卡器里，屏幕上的角色呆立着，无人操作。

　　然后，事情的发展便有些失控了。

　　在周围青训生们惊讶、好奇、看好戏的复杂目光注视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实力悬殊的PK，以一种近乎荒唐的速度开始并结束了。

　　等张佳乐被外面不同寻常的死寂和骚动惊动，着急忙慌地从会议室冲出来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坏了坏了！可千万别是礼礼被唐昊那混不吝、说话不过脑子的小子给怼哭了！他几乎能想象出妹妹眼圈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脚下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他心急火燎地挤开围观的人群，然而，预想中妹妹梨花带雨的场面并未出现。相反，训练室里安静得诡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敬畏，聚焦在同一处。

　　唐昊依旧僵硬地坐在他的电脑前，屏幕上巨大的、属于对手的“荣耀”两个大字，如同嘲讽般无比刺眼。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眼睛，紧攥的拳头死死抵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过猛，指节泛着惨白。那张总是写满不服气、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被彻底摧毁了自信的、空白的神情。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李墨礼从容起身，将尚有余温的账号卡递还给目瞪口呆的原主。

　　就在这时，张佳乐焦急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咋、咋了？”他挤进人群，目光在失魂落魄的唐昊和一脸平静的妹妹之间来回扫视，“妹儿啊，你...你没受欺负吧？”

　　“我没事啊。”李墨礼抬眸看他，眼神清澈，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友好的饭后散步。

　　旁边有看完全程的青训生，按捺不住激动，小声又快速地补充解释道：“乐哥……是、是妹妹，她……赢了。”

　　赢了？

　　张佳乐脑子“嗡”地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唐昊什么水平？这就……输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一个被他临时拉来俱乐部散心、据说只精通音乐、刚刚经历乐队解散之痛、看起来纤细又文弱的妹妹？

　　“不是、你……你等等……”张佳乐觉得自己的认知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李墨礼，舌头像是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会打荣耀的啊？还、还打得……”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仍在怀疑人生的唐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打得还挺好？”

　　李墨礼眨了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地球是圆的”这样毋庸置疑的事实，“好多年了啊。”

　　好多年了？！

　　张佳乐彻底石化，僵在原地，大脑疯狂运转，试图从记忆的角落里挖掘出任何一丝关于妹妹会玩荣耀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这信息量太过庞大，几乎要冲垮他的神经。

　　而就在这时，一直跟在后面出来、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百花经理，已经双眼放光地挤了过来。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在李墨礼身上滴溜溜地转着圈，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精明的笑容。

　　“咳咳，”经理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诱拐未成年少女，尽可能地和蔼可亲，“妹妹啊，打得真不错！真是……让人眼前一亮！这个鬼剑士……玩得很有灵性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百花？我们青训营的条件，在整个联盟都是数一数二的！待遇什么的，都好商量！”

　　李墨礼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谦逊，或者说，是一种对不属于自己真正领域的、礼貌的疏离。

　　“谢谢您，”她声音柔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过，鬼剑士……我其实玩得不是很好啊。”

　　经理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刻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里透露出的关键信息，眼睛霎时间亮得堪比两百瓦的灯泡，心中的激动几乎要按捺不住，“那……那妹妹你玩得好的，真正擅长的，是什么职业？”

　　他的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发颤。

　　李墨礼闻言，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一脸殷切的经理，最终落在了尚未从连环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张佳乐脸上。她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但那弧度里，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往事，带着某种宿命般沉重而又清晰的意味。

　　“是狂剑哦！”

　　她的声音不大，却猝然劈开了张佳乐脑海中那些被刻意尘封、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闸门。

　　刹那间，那些关于落花狼藉的嗜血狂放，关于繁花血景的绚烂与暴烈，关于某个同样执着于狂剑、打法嚣张霸道、性格却意外可靠的家伙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吞没。

　　他彻底愣在原地，瞳孔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收缩。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现自己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狂剑？”

　　最终，只有这两个沉重无比的字眼，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艰难地从他唇齿间挤了出来，飘散在弥漫着震惊与好奇的训练室空气里，仿佛敲响了一个时代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