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六十 ...
-
说来也怪，两司联手查案几日几夜始终毫无进展，却在帝后争执那晚过后立刻有了真相。
谢孝安当朝奏禀，称云隐寺一案正是妖后作乱。官家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四月初八，朝凤台上，火焚妖后沈氏，以正纲纪。”
往昔种种恩与情，忽作风散。
有朝臣问，妖后一事是否牵连侯府。谢孝安道，沈氏未入沈家族谱。朝臣又问，火焚之刑是否过重，说到底妖后杀的人乃罪有应得。结果，云无苏一句轻飘飘的“妖行恶事，人归正途”彻底堵住了悠悠众口。毕竟，妖心已唾手可得，云无苏再等不及片刻了。
观闻帝后反目成仇，朝野俱震，众人无不感叹一切发生得竟如此之快，但仔细斟酌，似乎又可说是意料之中……
四月初八，乌云卷天，阴风四起。沈寒枝身着缟素，赤足散发，一步步走上朝凤台，听得周遭观刑百姓议论纷纷：
“先前官家名人大修朝凤台，还以为是要给皇……呃，还以为是要给妖后庆贺生辰呢！不曾想却是……哎。”
“帝王心思哪是你我琢磨得透的呀！”
“哎，帝王家，果然是不做无用之事，不留无用之人啊！”
“还是那句话，朝承恩暮赐死，可悲啊，可叹啊！”
“……”
沈寒枝眸光闪动，顾盼流转一番，看见了藏于人群中的莥婆。见其神情紧张、眉目哀愁，她露出一抹淡然的笑容，微微对其颔首。
莥婆踌躇一下，转身离开。
此时，担任行刑官的谢孝安望一眼日头，喊道：“时辰已到，行刑！”
“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官家，不免又窃窃议论起来：
“莫不是改主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底还是舍不得吧……”
“……”
傅声闻身居高台，傲睨自若，看着刑架面无表情道：“为保万全，再添薪束。”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当真是狠！
云无苏立身旁侧，斜目审视：傅声闻是自己亲手栽培、亲自教养大的，知其心狠，却不想他已狠决到这地步，如今自己作壁上观竟也觉得甚是陌生了……人心啊，归根究底，不过如此。
云无苏视线复而落在刑架上，忍不住惆怅地叹一口气，但很快他便敛神屏息，顺着傅声闻的话挥手唤道：“来人啊，添木。”
一队禁军抱薪而来，围着刑架又摆放了一圈木头。
沈寒枝毫无惧色，反倒是盯着高台上的人肆声大笑起来，笑声鄙薄之至。
云无苏问：“何事可笑？”
沈寒枝道：“你们审判我，说是我喰噬了那花和尚的心，我却想问上一句，究竟是妖噬人心，还是人心，本就如此？！”
如此污秽不堪，如此卑劣龌龊，有，不如无！
云无苏眉心微动，喝令禁军当即点燃薪木，再不容许妖后多说一字。
顷刻间烈火蹿天之高，滚滚浓烟将朝凤台完全笼罩。刑架上的那个身影挣扎了几下，很快便被烟尘呛昏、被大火吞灭，再不动弹了。
一道清浅薄泪从那张冷峻无情的面庞滑落，无人知晓傅声闻心中之痛，只当他是要利用这道泪示以天下人：帝王并非无情物，冕旒亦染泪痕时。
云无苏藏抑内心的满足，拍了拍傅声闻的肩膀，故作惋叹：“陛下，如若实在不忍心，便还是赏她一个全尸吧。”后又靠近些许，低声提醒，“我在奉极殿等你。”
待其一离开朝凤台，傅声闻立即命人扑灭了大火，站在高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刑架那处，双手死死抓紧围栏，不知痛地将指尖深嵌其中……他眼睁睁看着谢孝安亲自验尸，当众宣告妖后已死，再有一伙人跑到刑架前刨出那具尸体并抬入皇城……
刹那间，天崩地裂，心碎成齑。傅声闻再感知不到任何，只觉得自己坠入无尽寒渊，周遭又冷又黑，苦不堪言，再没有谁朝他伸出手带他逃离痛苦……耳边响起的百姓窃语和鼻尖嗅到的焦苦气味无不令他深感反胃，几欲作呕。
傅声闻竭力藏起所有情绪，却无法掩饰自己煞白的脸色，一言一行骗得过旁人，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他怕了，倘若沈寒枝真的死了……
再不敢想下去。
……
奉极殿内暗流涌动，云无苏面朝帝王宝座，眸光深不可测。此时的他实则已是心急如焚，摩拳擦掌且蠢蠢欲动，只等傅声闻把那颗妖心送来，他便可完成自己的计划。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云无苏迫不及待地回身，来者并非傅声闻，而是谢孝安。
倒也无妨。云无苏眼神越过来人往后看去，见两名禁军抬的正是被白布盖住的尸体，顿时面色一喜，却又不愿被人瞧出来，脸颊颤动着敛去笑意，僵硬地挤出一个十分诡异的表情。
谢孝安停步行礼：“启禀国师，妖后尸首在此。”
云无苏既不耐又兴奋地摆手将人赶走，阔步奔到尸体旁掀开白布，一边审视那张被烟熏火燎到模糊不清的脸，一边朝尸体心口伸出了手……
“国师，莫急。”傅声闻从御座屏风后走出，冷眼俛眄殿中人，声音寒彻骨髓，“朕还有话要同国师说。”
云无苏耐着性子道：“什么话？”
“从一开始你让朕去骨阆郡同沈寒枝争夺诛妖录，朕便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根本没有什么诛妖录，那张人皮只是你搅弄风云的棋子。而我，也不过是想利用你夺得帝位，之后再借沈寒枝的手除了你。”
云无苏笑：“可惜，她已经死了。”
“呵！”
冷笑声方才落地，云无苏蓦地察觉有诈，遽然回头看向白布之下，却已被那具“尸体”抬手射来的袖箭所伤。然而，他到底身手不凡、反应快极，接连射出的几支梅花袖箭只有第一只刺中他的手臂，其余的都被他躲了过去。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杀她！”云无苏惊怒不已，亦对傅声闻失望至极，心道眼下先夺妖心，回头再与之算账，遂挥动佛尘直朝“尸体”攻去。
“尸体”打了个滚儿扑至殿门边，同时从膝处抽出两只小巧的镖器甩向云无苏的双腿。云无苏杀心毕现，悬身跃起，用佛尘勒住“尸体”脖颈，瞬间令“尸体”原形毕露——紧紧攥住佛尘毛束抗衡的并非沈寒枝，而是莥婆！
中计了！云无苏恍然瞠目。僵持之瞬，身后疾风袭来，他不得不松开莥婆转身迎击傅声闻手中那柄半剑。只听“铛铛”两声寒音，佛尘与半剑纠缠在一起。
莥婆见状忙蹲下身子，从脚踝上取出最后一件暗器：流星锥刺。此物是用一条极细的铁链绑住两枚锥刺，通过拉弦开关控制锥刺弹射发出，缠住目标并且刺入关节，起到极佳的牵制作用。
前有傅声闻攻势猛烈，后有莥婆钳足作乱，云无苏一时间难以施展手脚。恰在此时，殿顶月梁上闪出一人影，舞动着另一柄半剑朝云无苏冲去，仅用一剑，便斩断了云无苏的右臂……
“呲——哗！”
鲜血溅染满脸，与酸涩的泪水交融洒落。
沈寒枝无视那声痛喝，又移步至另一侧，眨眼间毅然砍下云无苏的另一条手臂……
利用是真，恩情亦是真，不论隐客当年出于什么目的，他终归是救了自己、教自己行善，因此，沈寒枝狠不下杀心，只能断其臂、刖其足，彻底毁掉那搅弄风云、翻覆诡谲的暗手罢了。
云无苏应声倒地，痛苦地喘息，后又不甘地撑身跪起，怒视着两个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强忍剧痛近乎疯癫地开口：“你、你们……好啊！好！哈哈哈哈，你们不愧是我亲手养大的……本、本以为我可让你二人互相残杀，便如同颢王那般，看看究竟谁输谁赢，却不料，竟是这般！哈哈哈……到底！到底是哪里错了……”
“你错在不该相信人心。”
沈寒枝冷冷地说，自始至终不曾面对他。
云无苏不懂。傅声闻却不给其再言之机，唤道：“来人。”
本就没有走远的谢孝安步入殿内，淡然应道：“臣在。”
“罪臣云无苏矫诏取奸，蠹害朝野，心怀叵测，蒙蔽视听，种种悖逆之举天理难容，着即刻收押诏狱，候旨正法。”
谢孝安一句“遵旨”卡在喉咙尚未出口，便听殿内传出冷笑：
“呵！”
紧接着“咣啷”一声。众人望去，原来是沈寒枝手里的半剑掉落在地。
“傅声闻。”沈寒枝声音嘶哑，哽咽轻叹，“我累了。”
她不再理会旁人，径自走向御座屏风后的小门，一步一停顿，一步一落泪。那僵硬而缓慢的动作令她看上去犹如傀儡，滚烫的泪珠划过脸庞，灼痛了肌肤、刺痛了妖心，然一砸在金砖地上又瞬息凝结成冰，为这座冰冷的大殿更添阴寒……
沈寒枝知道，傅声闻不会也不能放过云无苏——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既如此，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地把人弄去什么稽查司？早杀晚杀都要杀，她此时一走，便是给了傅声闻一个直接动手的机会，以免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诚然，傅声闻亦知晓沈寒枝的心意。
“孝安，你且带莥婆在殿外候着。”
“是。”
奉极殿内再无外人。傅声闻走到云无苏面前，挑起半剑抵住其心口，缓缓说道：“国师曾同朕说过，妖乃万恶之首，存于世间必定引发祸乱。然依朕之见，可怕的不是妖，而是人。”
云无苏虽失了双臂，身板却挺得笔直，高昂着下巴看着傅声闻，像是欣赏得意之作那般幽幽倾吐：“君子豹变，其文蔚也。”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赌陛下不敢杀我。”
“朕连手足都可以杀，云无苏，你凭何以为朕不敢杀你？”
“因为我也是隐客！我是你心爱的女人的师父！”
比之云无苏的怒吼，傅声闻则淡定得多，蹙眉嗤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她方才为何离开？”
“……”
“国师莫要忘了，我本姓公仪。”傅声闻笑意疏寒，手中剑越刺越深，语声虽慢但不容置喙，“天下，乃公仪家的天下，而非你云无苏的天下。朕怎可能将这天下拱手于人，任尔操弄？”
尽管已经狼狈不堪，云无苏犹自傲然诘问：“我要知道今日之事……”
傅声闻打断其言，漠然解释：“想必国师也看出来，沈寒枝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了。可惜你不明白，沈寒枝坚守的从来不只是你们师徒二人的情分，更是这世间的公义与正道。所以，她与朕联手谋划了这一场计中计，凭妖之乱，灭人心贪婪。”
“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监视之下，又是如何……咳咳咳……”因失血过多，云无苏双唇泛白连连打颤，很难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起来还要多谢国师，将我二人教得这般默契。”傅声闻冷眸乜斜，笑着解释起来，“所谓帝后不睦，便是故意演给你看的，如此一来，朕才有机会让孝安把那只刺猬妖带入宫中交给沈寒枝。她先是利用刺猬妖传消息给莫策，同时把整个计划告知孝安和莥婆。待莫策赶来京城后，莥婆便依计用妖术改了他的容貌使他顺利混入禁军队伍中。行刑前，朕下令添薪，正是为了让莫策趁机对那些薪木做手脚，用妖术保证烈火不会真的伤及沈寒枝。之后孝安携尸入宫，半路助莥婆替换下沈寒枝……环环相衔，每一环都是国师您最厌恶的妖所为。”
云无苏颓然失笑，喃喃自语了两遍“原来如此”，最后道：“那，坊间谣诼又是何人所为？”
傅声闻唇边慢慢绽开一个粲然笑容，一字一顿道：
“快脚徐。”
杀人诛心。
只见长袖乱舞，剑起封喉……
至此，世间再无云无苏，世间亦再无隐客。
……
那日过后，傅声闻于朝堂上重审云隐寺一案，与谢孝安相互配合，借由此案牵扯出诸多士族之臣的腌臜烂事，其中便包括越州州牧胡阼非。
没了国师庇护，那些朝臣偃旗息鼓、大有收敛，吾朝政令便也顺畅得多。傅声闻下旨押解胡阼非回京候审，擢任金慕叶为新任州牧并其携带贪吏罪证入京协办案件。同时，他还让霍钺在坊间继续传谣，称高、纪两家狼子野心，欲争当国丈，大有夺权之嫌，之后傅声闻便借着民怨整治两家，一个赐死，一个发配西北……
沈弼虽官荣不变，气数却大不如前。自妖后一事，侯府便未曾有什么权贵登门拜访，门庭冷落甚于往昔。沈家母女心灰意冷，再无攀高之心，沈华矜没多久便与侯府门客中的一个待考书生定了亲。
兆烈拜别旧主，赶赴北地与子团聚。莫策经此一事貌似悟了道，非要随兆烈一同北上，说想在边关开一家医馆治病救人、积德行善，争取早日修成大妖。
至于京城中人，莥婆正式行过拜师礼，成为贺春的关门弟子，师徒二人共同守护传承吾朝文脉。蹒蹒则是成日赖在谢府蹭吃蹭喝，搞得谢孝安无可奈何，暗暗腹诽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得供着……
似乎所有人都有了归处，唯独沈寒枝，被人藏在皇城内一座非常不起眼的小偏殿里，终日木然犹如行尸走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藏她的人正是傅声闻。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案上沈寒枝的手书，上面赫然写道：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倦鸟栖苍梧，孤云志不违。
傅声闻阖目默叹，眉心微微蹙动一下，旋即又神色如常，平静地问：“刘荣，你说，一个人究竟能陪另一个人走多久？”
刘荣歪头想想：“唔，运气好的话，一辈子吧。”
“运气不好呢？”
“呃，那或许，只有一程路。”
傅声闻唇边隐隐浮现出一抹苦笑。
刘荣正觉尴尬，见霍钺走入明政殿，再一打量，官家眼中乍然生出许久未见的明亮光彩。
傅声闻迫切询问：“如何？”
霍钺神情凝重，犹豫地答：“陛下，她……她说……”
“说什么！”
“此心欲归，万望成全。”
“……”
殿内霎时无声，而那双眼睛也顿时失了神采。良久，傅声闻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他来到书柜前，斟酌半晌方才转动了开关。先前暗中命贺春重修密道，使之可直接通往那座小偏殿，现下走在其中，他的心绪百转千回，直到停在密道另一端那扇暗门前，仍挥不散心底的惴惴之情。
叩门三下，屏息静听，门后走近一人，却并未开门相迎，只是问他：“你是来放我走的吗？”
声音平静，不辨喜怒。
“……”傅声闻如鲠在喉，不想回答。
门后又是一声轻叹。
“其实你明白的，事犹未竟，区区皇城宫墙拦不住我。”
是了，沈寒枝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开，谁也发现不了、谁也拦不住，而她之所以没那样做便是希望他能心甘情愿地放她走……傅声闻低下头，抬手抚摸冰冷的石门，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的颤抖：“你还会回来吗？”
等了少顷，未得回答。他心头一沉，又问：“我们……可还有再见之期？”
“若你不是一个明君，那么，你我定会再见。”
傅声闻岂会不知这话的意思：当明君便见不到沈寒枝，但若再见到她，便意味着他成了昏君，她来见他是为了杀他。
“傅声闻，普济院早没了，你便也不再是我的院民。从今以后，也许再无人像我这般护你左右了，你……万事小心。”
终究是捕捉到了一丝不舍。傅声闻动了动唇角，几次张口都没能再说出什么，总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词不达意、言不由衷，沉默半晌，只怔怔道：“沈寒枝。”
“我在。”
“我……等你回来。”
“好。”
……
是夜月色甚浓，沈寒枝身披玄衣、背负半剑，牵马候在承乾门内。见城门缓缓开启，她唇角微扬，翻身上马，掩去眸中哀然不舍，疾驰奔往城门之外……
傅声闻立身城楼凝望她的身影。奇怪的是，今夜明明月色如昼，他的视线却怎么渐渐模糊不清了……
霍钺守在一旁，看见帝王眼角垂泪，觉得应当说些什么，遂轻声问道：“陛下，她是怪您杀了国……隐客，所以执意离开的吗？”
“也许吧。”
“那陛下为何不告诉她，当初先帝正是受了隐客的蛊惑才会下旨缉妖，因而害了琉鲂……”
“说了又如何，她不喜欢的是这座牢笼，无关其他。”
失之非我所愿，囚之不忍于心。傅声闻顾望这座皇城，惊觉原来自己拼命想要拥有的东西，到头来竟是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着实讽刺。
那身影渐行渐远。傅声闻凝眸而视，伸手取来弓箭，满弦瞄准那一处，松开了指尖。
“唰——”
箭矢破空而出，飞入高台。刹那间，一道烟花似流星般冲向天际，于夜空中爆开。紧接着满城烟火齐尽绽放，绚烂缤纷，盛景恢宏。
她久困樊笼，今终得自在，值得高兴。傅声闻唇边含笑，任夜风吹过面庞带走余泪，轻轻呢喃：“今皇后千秋，朕以此庆贺，想来她会喜欢的。”
千秋？霍钺犹疑：“陛下莫不是记错了，皇后千秋应当是四月，如今却已入……”
“这是我欠她的一场生辰礼。”
沈寒枝，我放你走，但此行山高路远艰险未知，万望小心，愿这满城烟火替你照亮方寸前路，山水一程，你我不负相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六十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