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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储位议立 ...

  •   一交戌初,冬日的天尚蒙蒙亮,内廷宫眷们将平日簪的金玉珠宝一律换成白银、象牙,从各宫出发,陆陆续续来到紫宸殿。
      一切成了白色。沿途所经朱栏玉槛,都挂了白绸;紫宸殿内的椅披、帘帐,皆换素色;那些五彩的磁器更是收起不用,一律改成青花。
      殿外的大臣们身着重孝,位份越低的越来得早,来得早的先哭,哭了一阵,等大一级的来了,又要跟着哭,是以竟没有停的时候,哭声此起彼落,相应不绝。
      皇帝于城外荒村驾崩,苏逢吉、郭允明等随行侍臣从龙自尽,郭威闻讯大哭,亲往扶柩,刘铢仍然拒守,郭威可不是皇帝,当下攻打城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破了玄化,生擒刘铢,押往天牢,他现在没空处理他,先行谒见太后,灵柩是迎进去了,却没有谕旨召见,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只发了一张为皇帝举行大丧的礼单下来。
      戌初二刻,郭威出现,还没进门,就已经嚎啕,真个是惊天动地,山崩海啸,边哭边喊:“官家,事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呀!”
      见他如此,哪个还有敢不拜泣的,仰天大恸者有之,默默抹泪者有之,气氛达到最高潮。
      “太师到。”
      冯道全身缟素,衬着他花白的胡子和头发,神色穆然。
      郭威有心,抢步上前,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群臣窃窃私语:“太师是三师之一,官称虽比郭公要高,但冯老如今早不管事,何故如此大礼?”
      “也许看在长乐公是数朝元老份上……”
      郭威的腰弯了下去,他等着冯道进一步的举动。
      扶,还是不扶。
      在众人注目中,冯道大大方方的接受了这一大礼。
      郭威的心微沉。
      “太后驾到!”
      这叫唤阻止了彼此进一步的试探,郭威与冯道分立两旁,领着文武百官,及殿内哭灵的众侍,一齐跪倒,恭迎太后。里里外外,鸦雀无声,惟一的动静,是太后下步辇时的轻响,咯嗒一声,仿佛敲在郭威的心上。
      自进城到现在,太后一直没有接见他,刚才冯道的态度,更确定了大汉君臣的态度。他想着下一步他该怎么做。
      太后两眼肿得赛核桃,全靠左右内侍扶住才勉强立定。她深吸一口气,总算稳住,进了殿门才放声大哭,这一哭自然重新引起震天的哭声。于是执仪的大臣与内诸司的官员,依照丧礼规定,依次办事,等梓宫的盖子一合上,太后抚棺一恸,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阵大乱,适时也不管谁是太后,谁是宫人,谁是谁是臣子,谁是太监,逡巡如退。郭威及几名心腹避到紫宸殿侧廊,郭威首先道:“宣徽使还在不在,他冒天大风险给咱们送信,我要感谢他。”
      “大帅放心,”王殷道:“入城第一件事我做的就是这个,代大帅表过谢意了。”
      郭威点头:“眼下太忙,回头再好好说。河东那边有信了吗?”
      答话的是曹彬,言简意赅:“蠢蠢欲动。”
      “刘信不足惧,主要是刘崇。”郭威道:“我问你们,皇帝龙驭上宾,偏无子嗣,此时放眼整个大汉,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是谁?”
      王殷哼道:“有兵权,才有资格继承皇位!”
      曹彬比他沉着:“有资格继位而手中又有兵的有三个人:河东节度使刘崇、忠义节度使刘信,以及丰州节度使刘赟。舅父说刘信不足惧,那么可患的是刘崇父子。”
      “太后会属意谁呢。”
      王殷急道:“大帅,您不会——”
      “甥猜测是丰州节度。”曹彬道。
      “那不行,”王殷说:“咱们辛辛苦苦——”
      “一定是刘赟。”郭威阻止他说下去,若有所思对曹彬道:“你这几天打探打探,长乐老到底在想什么?”
      “是。”
      “他的态度很重要。另外,听说这几天汴梁城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王殷连忙答:“之前不是答应过将官们的么,所以——”
      “那也不能太过分,不然民愤一起,接下里对大事不利。见好就收了吧。”
      王殷答:“是。”

      三天后,万安宫。
      冯道、郭威、王峻、王殷、李崧等奏请太后暂掌国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冯道道:“军事教令,须俟太后懿旨,方可施行。”
      太后在珠帘后,用沙哑的嗓音道:“妇人岂能干预国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再在宗室里头择一位贤王嗣立,奉承大汉基业。哀家考虑过了,以丰州节度刘赟最为合适,诸位以为何如?”
      其他人都看向郭威,唯冯道颔首:“这是不易的至理,老臣附议。”
      太后却要得到郭威肯定:“郭公也赞成么?”
      郭威淡淡道:“臣无异议。”
      冯道心下猜疑,应声而问:“郭公由衷乎?”
      郭威色变,半晌才笑道:“廷议之上,岂敢妄语。”
      这一下冯道琢磨起来,他笃定此次迎赟,非威本意,可郭威现在表现,却让他明镜儿的心底,蒙上了一层雾。
      “既是众志佥同,”太后道:“郭公幕下想必多才,迎驾的礼仪文书,不如,你这边操办?”
      郭威道:“臣一介武夫,不通文墨,幕下亦无佳士,不过在邺城时,每见朝廷诏书,处分军事,均合机宜,听说是李侍中手笔。”
      李崧连忙上前:“郭公过奖。”
      “侍中何必过谦,迎接新帝的诰文,就由你撰拟罢。”
      李崧应是。
      “至于奉迎法驾,我想,长乐老德高望重,还是由长乐老领袖最适合。”
      冯道不免吃惊,道:“我年已老,奈何还使往丰州。”
      郭威道:“太师勋望,比众不同,太师若推辞,何人胜任?”
      冯道沉思良久,见众人无一出来说话,知势不可转,他没有实权,能尽力的已经尽力了,郭威再把自己这一踢走,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大汉王朝……他怅然道:“老夫生平不作谬语,但公莫教我为谬语人。”

      郭府。
      门庭宛然,人物成空,郭威立在门前,回首前事,默然不语。
      自进城后,每到黄昏,一天中稍得空闲的时分,他总要纵马经过这儿,流连小半个时辰,然后才回军营——他如今与士兵们同住。
      “那个冯道,真是不识抬举!”王殷远远的站着,不敢打扰,和曹彬说话,“大帅给他行礼,他居然敢受;大帅让他去丰州,他说什么作不作谬语——大帅不是让你探探他意思吗,我看哪,根本用不着,明显跟我们作对嘛!”
      曹彬没接口。
      “不过这长乐老是出了名的圆滑人物,”王殷继续道:“照理说早该看清形势倒向我们了,莫非真的老糊涂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笑起来,曹彬徐徐道:“不是老糊涂,是修成精的老狐狸。”
      “哈哈——”王殷戛然而止:“等等,你说什么?”
      “‘但公莫教我为谬语人’,什么是谬语,为什么会是谬语,指挥使请想。”
      “啊呀!”王殷一拍大腿:“你的意思,他知道了我们的大计?!”
      “他洞若观火。”
      “不行不行,那得赶快、得赶快把他做了!”王殷急了,拔剑:“他出城了没有?一旦让他到丰州,跟刘赟一说,我们全得遭殃!大帅!”
      等曹彬要阻止时,郭威已经被王殷的呼唤声惊动,徐徐转头,王殷已经大踏步走了过去:“大帅,不能让冯道去丰州!”
      “哦?”
      王殷于是把曹彬刚才说的说了一遍,他说完,曹彬抱拳屈膝:“舅父恕罪。”
      王殷奇道:“你有什么要恕的,你立了大功才是。”
      郭威道:“我也正想听听。”
      曹彬道:“甥嘴巴不严,劳指挥使烦忧、让舅父受扰了。”
      王殷要张口,郭威阻止他,对曹彬道:“你先起来。”
      曹彬起了,郭威才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让冯道去了,那么,是不是我出了漏洞呢?”
      “自然不是。”
      “好,那你就接着说下去,如果说得对,为指挥使解了惑,看在指挥使面上,我便不责罚于你。”
      王殷毕竟不是笨人,听郭威一说,马上醒悟:“大帅,您是故意让冯道去的?”
      郭威笑:“且听听我这外甥的解释。”
      曹彬道:“甥不才,猜测舅父将长乐老请去丰州,理由有三:一,太师态度模棱,请出京师,朝中再有资历站出来与舅父平肩的就少,纵然太师到了丰州,他老谋深算,轻易绝不会打破局面,所以暂时不必担心;二,大张旗鼓迎立刘赟,刘崇知道了,上京为先帝报仇的念头当然烟消云散,如此算是将他稳住,我们不动之前,他也不会动;三,唯有长乐老,才能令刘赟深信无疑离开镇地,而他一旦离开了他管辖的范围,就好比龙出深渊虎出老山,再也不足为惧了。”
      “妙,妙!”王殷击节:“一石三鸟!大帅,佩服!”
      郭威微笑,算是默认了曹彬的解释。王殷又对曹彬道:“我以前一直认为荣少是大帅肚里的蛔虫,今日方知你也不遑多让。”
      曹彬却道:“我不如荣少。”
      王殷待要问为何,郭威道:“前方可是永德?”
      王殷看看:“正是,看样子是要去大牢审刘铢,大帅要不要一道去。”
      郭威道:“刘铢戮我全家,早就要收拾他的。”
      王殷道:“是,听说张将军将‘十功’施展出来,每日使一重上去,今日是第五日。”
      “他倒撑得住?”郭威问。
      “生不得死不能。”王殷道:“不过也怪不得张将军,毕竟小姐跟小少爷——”
      郭威道:“走!”

      来到开封大牢,张永德正在刑房里看今日所用刑具,是一双铁鞋,放在火里烧红,使用时并不直接叫犯人穿上——那样太便宜他了,而是先用捆吊的方法强迫犯人踮起双脚,一直到他用自身的重量造成肩关节脱臼。肩关节是人体四肢大关节中活动范围最大、也最易脱臼的,故用刑时间不长就会给犯人造成最大痛苦,而当最终脱臼时,脚再踮不住,一下落到烙得通红的鞋里,这便是“十功”中第五重——“穿绣鞋”。
      “开始了?”张永德迎出来时,郭威问。
      张永德摇头,“有人探监。”
      “谁,”王殷道:“不是不许他家人来看的吗?”
      张永德犹豫了下:“是符大小姐带着她妹妹。我马上叫她们出来。”
      他迈前一步,郭威阻手:“看看再说。”
      张永德于是领他们到隔壁,这是单独关押刘铢的一间房,幽暗的光线下,听见铁栅栏旁传来对话:
      “你说,你之前带兵包围我们家想干什么,还好城破了,你想把落羽怎么样?”符大小姐语气里怒气冲天。
      那栏前一团已经不成人形的人蠕了蠕:“我,我只想看看四小姐——”
      “你把皇帝拒之门外,害他横死荒村,现在你这样,是罪有应得!”
      “不!”刘铢本溃散的瞳仁里闪出火花,大声说道,“不,我对四小姐是真心的!”
      起羽比他更大声:“喊什么,还折腾得不够吗!”
      于是刘铢又低下头来,“我确实不应该……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
      看得出来符大小姐在发泄,刘铢目光闪了下,等她爆发完了,才听到他说:“你就骂吧。”
      起羽问:“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
      刘铢道:“不管干什么,我都听从。”
      起羽挑眉:“真的?”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刘铢又偷偷打量落羽,幽幽道:“真像啊……”
      起羽为之一惊,都落到这地步了,还贼心不死?她在栏外来回踱步,终于说:“看落羽怎么解气怎么来。”
      “当然,”刘铢再度道:“都听她的。”
      落羽远远的站在一边,“姐姐,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对我做什么——”
      “等做了什么就晚了!”起羽厉声:“多少人死在他手上,你就当为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报仇,算是功德一件。”
      “可、可我不知道……”落羽有点被她姐姐吓到。
      “说呀!”
      落羽摇头。
      起羽说:“这样吧,打他一顿。”
      落羽犹豫着:“反正他也要死了,姐姐,咱们还是走吧。”
      “不行,”起羽道:“就这样,打他一顿,亲手打,包管泄气。”
      落羽看看自己的手,刘铢道:“四小姐的手娇嫩,可别打伤了。”
      起羽嗤笑:“说得好听。”
      刘铢道,“我太脏了,如果四小姐真要动手,我记得那边鞭架子有一双护手,请戴上吧。”
      两姐妹拿非人的目光看他,起羽觉得,自从他表妹死后,他就开始不正常了。
      落羽看看姐姐,刘铢用了用力,手扒上栏杆,跪下,用脸朝落羽方向迎去,“你打吧!”
      落羽噔噔后退两步,刘铢目不转睛的注视她,笑了:“跟她一样纯真啊……”
      起羽揉揉胳膊,“算了,落羽,我们走。”
      落羽忙不迭点头。
      令人惊诧的是,刘铢居然道:“大小姐四小姐慢走,我有个提议!”
      起羽停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是的,是的,”刘铢顺着,“我恳请四小姐帮个忙。”
      “哦?”
      “杀了我。”
      落羽掩嘴,起羽却冷笑:“你想害我?”
      “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谁都知道你是重犯,我一出去你就死了,这罪名不得落到我身上?”起羽垂着眼睑:“死现在对你反而是种解脱吧,可我偏偏不如你愿!”
      “不不,我只是想死在阿萝手上——”
      “落羽,我们走!”
      落羽大气不敢出,起羽拉着她快步走出门,临了往里看一眼:“当初你不开城门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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