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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冬可赏梅(下) ...

  •   起羽端着盘进门的时候,看见蕊微正与崇训隔案而坐。
      两人距离极近,中间虽有案几,然十分狭窄,堆满书卷,两人手里各持一本,一人读,一人执笔,好不融洽。正轻声细语的蕊微读到一段,停下来,“不想乐天居士亦曾做过这项工作。”
      崇训将笔放了,微笑:“历朝历代皆设置有相应的机构负责校勘,西汉刘向,在未央宫的天禄阁;北周庾信,在麟趾殿;唐白居易,在集贤院。你往下看。”
      蕊微凝目,果然,有白乐天诗一首,题为《集贤院玉蕊》。她逐字念出:
      “芳意将阑风又吹,白云辞叶雪辞枝。
      集贤雠校无闲日,落尽瑶华尚不知。”
      “真是好诗。”她感慨道,“不过公子,为何又称校对为雠书?”
      “因为勘对两人应视如仇家,不容有错,雠通仇,如此方算认真。”
      “原来如此。”
      女子望向他,目光盈盈,充满敬佩之意。
      起羽手中盘沿紧了紧,笑着进门:“你们在聊什么?”
      “小姐。”蕊微连忙站起,抓着书,有些慌乱,反观崇训,大病初愈,苍白而清闲。
      “小姐我来。”蕊微帮忙端碗。
      “不用了,”起羽避开:“你先出去吧。”
      “是。”蕊微微愕,随即敛衽,将书放下,又朝崇训道:“公子,我下去了。”
      崇训点头。
      待她离开,起羽把书一扫,盘子放上:“才好没多久,就干这些费精费神的事,是不是嫌命长了?”
      崇训将书一本本收拾摞起,微笑:“能做多少做多少罢了。”
      “你现在是要养病,得养着,明白不?”
      “反正有你这位神医。”
      “这是借口。我只能医生,却不能治死。”
      他的手顿了一顿。起羽反应过来:“嗨,乱说的,当我啥也没讲。”
      他眉目淡然清朗,“阿起,不用怕。”
      “怕、怕什么。”
      “我们可以拒绝一切,却拒绝不了死亡。”他说:“自古以来,大至帝王将相,总是寻找长生不死之药,小老百姓们则创造出许多言语禁忌——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有生必有死,当到那个时候,就如同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一样,顺其自然就好了。”
      起羽呆住,尔后摇手:“什么生呀死呀,别瞎说!”
      他莞尔:“阿起可是大夫呢。”
      “大夫又怎样?”她努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来,吃面!”
      “哈,大嫂,你来晚了。”三丈外棉帘子后露出一个头来。
      “你怎么在这?”起羽诧异。
      “没什么,等着看你的面呗。”崇勋嘻嘻。
      这小子!
      崇训看着盘上笼着盖子的碗:“面?”
      “是啊,大哥你真是命好,”崇勋伸个懒腰,敢情他刚才在里面睡觉,“前面刚吃完,后边就来了。”
      “前面,什么前面?”起羽问。
      崇训待要阻止,崇勋已经噼里啪啦说出口来:“就是你那个大美女侍婢,送来盅琼汁南瓜露,我估计大哥现在一点都吃不下——”
      “这是你亲手做的?”崇训打断他,问起羽。
      “嗯。”
      他拿起红木筷,用箸尖轻挑几口,“噫,好吃。”
      接着边吃边夸,崇勋真替他大哥叹气,明明吃不下去了嘛!
      “愿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起羽轻道。
      崇训瞳眸亮得吓人:“谢谢阿起,用心如此。”
      啧啧啧,崇勋揉揉胳膊,还是走人吧,酸得都要掉牙了!

      从这儿起,起羽便渐渐多到书楼来走动,特别是天气越来越冷之后,为崇训身体起见,他爹娘在他阁中特别铺了火龙,比她的鱼句居不知温暖多少倍,她就更加从早赖到晚了。
      崇训从哪里翻出许多竹简,积了灰,折了木,烂了韦,起羽问:“对完了纸书还不算,木简也来?”
      崇训道:“反正冬日无事,俗话说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
      “我来帮你吧。”
      崇训诧异的眨眼。
      起羽搓搓手:“不过就是一字对校一字,这我还不懂么。”
      崇训摇头,“这却是看低了。”
      “怎么?”
      崇训只是笑笑。
      起羽却不服气,本来说着玩,这下却真正捡起一卷来,入手沉得很,她打开,傻眼。
      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懂。
      “真是欺负人。”她喃喃,再拿起一卷,这卷比那卷稍微好点,不像画符似的,不过仍是没见过的玩意。
      崇训将她所扔一一收拾起,“那是楚简《缁衣》,这是秦简的《秦律杂抄》。”
      “哼,我就不信。”起羽继续,终于找到她能看明白的了,“哈哈,这是什么?仓、颉、篇!”
      慢慢推开,墨字一竖一竖呈现在眼前,一种远古的氛围扑面而来,她表情渐渐端重。
      “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不如看这个。”崇训抱着两卷过来。
      “什么?”
      “汉代的医简,《十问》、《合阴阳》。不过《合阴阳》只有上卷。”
      “咦,那下卷呢?”
      崇训从多宝架上拿下一样东西,用丝巾擦拭,“古时书籍,全凭抄写流传,竹木之简屡经翻读,时间一长,则简有断折,或缺失,或前后失序、文句不连,卷数一多,最容易出现的就是断本。”
      “难怪你说我看轻了它。”起羽若有所悟,“一本著成,人们要看,就只有抄写,且不说中间漏字、错字或添字,即便一字不差,万一投火,或偶有事故,便流传不下来了。”
      崇训颔首:“正是这个理。”
      “你擦的是什么?”起羽看看他:“是把刀吗?”
      “也是,也不是。”崇训笑,递过:“叫书削。”
      真华丽。
      甚至不用接,起羽一眼就看出它的做工不凡。
      环首曲背,削柄错金银,龙首状,镶嵌着绿松石,柄上有个环钮,玉质,两面雕琢云纹。整个书削形如弯月,造型优美异常。
      起羽问:“这是刻字用的?不对啊,明明都以墨书。”
      “不错,可是一旦竹简上写错,就要用到这个了。”
      起羽看着他动作:“噢,明白了,就是用这个把竹木上写错了的字刮去重写!”
      “对。”
      “那好,咱们来试试,我读,你对。”
      “可以。”
      不觉日暮,两人歇歇停停,起羽揉肩捶背,不期然看到西窗一剪梅影。
      梅树的枝节丝丝倒映在窗纸上,她停下,说:“难怪人道梅骨遒劲,为四君子之首。”
      崇训顺着她目光,灵机一动,拿起一片新简,书削在手中飞旋,一会儿,一枝梅花跃然呈现眼前。
      “哇,”起羽赞叹:“你居然还会雕花!我看看,我看看。”
      崇训微笑着递给她。
      “好漂亮,”起羽摸摸:“我有一把桃木梳,梳上也是梅花,虽然雕了一丛,可却没有你这一枝好看。”
      崇训抬头看了眼她的发髻,髻中正有一把银质的小画梳。
      “来。”
      “干么?”她把新简递回去。
      他放下书削,从格屉中找出真正的小刀,三下两下,竹简渐渐变成一尾狭长的小梳,那支梅花就顺势蜿蜒在梳身,妩媚淡雅。
      起羽流口水。
      完毕。他吹口气,用丝巾擦一擦,摊开手掌。
      小竹梳静静地躺在掌心。
      “给、给我?”
      “嗯。”
      “真的?”
      “自然。”
      “哇哇,”起羽扑过去,抱住他手臂,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大哥,你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人!”
      崇训含笑摸摸她发:“我给你插上?”
      “不不不,先让我好好看看!”
      “少爷,”弥止在外面道:“有人来借书。”
      崇训道:“让他在一楼选便是。”
      “是。”
      “借书?”起羽问。
      “唔。”
      “也是,你这里的书是我见过最多的,不单保存得好,又校勘过这么多遍,本本都是珍本吧?”起羽趴到窗台,把窗户支出一线棱缝,冷风袭面,她缩缩脖子,又伸伸,想看看在这样寒雪冷天里来借书的是什么人。
      崇训笑:“何必在那儿看,去那边。”
      他指指天井。
      弥止撑着伞,引了个披斗篷戴斗笠的人缓步行来。
      连头顶都看不到。起羽朝崇训吐吐舌,将窗户拢了,按他说的,跑到天井的窗户那边。
      进了天井,弥止便收了伞,那人也将斗笠斗篷取下,起羽一看:“咦,是他!”
      “你认识?”崇训问。
      “你不认识?”起羽问。
      崇训道:“不是来的人人我都识得的。”
      “啊,陌生人也借,你不怕他们借了不还?这些书费了你多少心血啊!”
      “奇文共欣赏也。”
      “唉你呀,我真是没话说。”起羽叹气,看着那人进了书厢。
      弥止上来:“少爷,听说咱们旁边的房子又加租了。”
      崇训拿出白风炉开始煮茶,听了笑,起羽不解地问:“这与我们有何干系?”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弥止过来帮忙,一边道:“咱们府藏书三万卷,附近读书人不知多少来少爷这借书,不少还特地租下靠近咱家附近的房子,方便借还——这不,东家们就趁机提高租金呗。”
      起羽张大嘴。
      崇训示意弥止加两块炭,拿扇子扇了两扇,“没那么夸张。”
      弥止说:“我来。”一面接过少爷手中扇子,“哪是夸张?就说今天下了一整天雪,可还有人来便知道了。”
      起羽问:“他常常来?”
      “谁?”
      “就是今天这个,赵普。”
      弥止惊讶:“少夫人认得他?”
      “嗯。”
      “他隔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每次借的书不多,还得很准时。啊,”他指着角落一堆书的最上面那本:“这正是他前次还来的。”
      崇训瞅一眼,《罗织经》。
      起羽翻到手里,看看署名,“来俊臣?”有点熟,她使劲想想:“唐朝那个酷吏!”
      “‘上不谋臣,下或不治;下不谋上,其身难晋;臣不谋僚,敌者勿去。官无恒友,祸存斯虚,势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崇训缓缓吟道。
      “什么意思。”突然冒这么一堆,起羽有点傻眼。
      崇训耐心解释:“上司不算计下属,便难以统驭治理;下属不算计上司,职务便难以升迁;臣子不算计同僚,则竞争对手林立,难有出头之日。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祸患只在旦夕之间,形势如此,聪明人岂敢有片刻懈怠呢。”
      起羽冒冷汗,“整本书都讲些这个?”
      “是啊。”崇训温着茶盏,对弥止道:“天冷,请赵先生上来喝口热茶吧。”
      “你干嘛?”起羽道。
      “阿起与他有过节?”
      太敏锐了。起羽摇头:“没有没有。”
      “如若觉得不便,不如暂且到棉帘后。”
      “你找他作甚?”
      崇训道:“都是读书人,聊一聊而已。”
      起羽说:“你们要踞坐,我可不习惯,还是先到帘子后面吧。”
      崇训道:“多加几个软垫。”
      起羽答:“我又不是睡觉!”
      说话间楼道里嗒嗒而响,知是人来,起羽不再斗嘴,迅速打开隔帘钻了进去,崇训正襟危坐,悠然冲茶。
      “赵先生到。”弥止通报。
      “请进。”
      赵普踏进门,暖气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跨进了春天,冰冻的手脚一瞬间活转,他搓搓生满冻疮的手,朝正前方端坐的人倾身一揖:“在下赵普,拜见李公子。”
      “先生请坐。”
      “岂敢。”赵普侧立。
      “但坐无妨。”
      赵普又踌躇一回,坐了,面对面,方敢正眼瞧眼前这位权臣之子。
      濯濯如春日柳。
      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衣着,凤目烟眉,指节修长,清雅高贵。
      “听弥止说,先生广阅群书。”在温过的茶盏内注入热茶,崇训先端一碗给他。
      赵普连忙起立。
      “先生不必拘束,”崇训摆手:“先生是客,安坐即可。”
      赵普接了茶,应喏。
      崇训笑问,“先生都爱读什么书?”
      “不敢称先生,普学识不多。”
      “《罗织经》,”崇训抚上书皮,“一般人并不读它。”
      “普从不虚言,”赵普道:“普只读有用的书。”
      崇训略感兴趣:“何谓有用之书?”
      赵普喝一口茶,道:“书有各类,若妄想全都读完,岂不穷一生之力而不可为也?近几年来,普慢慢琢磨,方悟精读、少读之妙。”他住一住,“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兵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便此外皆可得用。”
      弥止听了,茅塞顿开。帘内起羽初觉亦颇有道理,可却又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再想一想,想不出来,便看向崇训,不知他是否也赞同此种理论。
      崇训斟茶,热气腾起轻烟,若淡淡云雾。
      茶香缭绕中,他开口:“读书为乐事,倘因得力、得用而读,未免功利味道浓郁。”
      对啊!起羽差点拊掌,就是这个意思!喜欢就是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就是即使我读了一大堆没用的书,别人说我耗费时光,我也还是无悔的喜欢。
      赵普苦笑:“公子是站在云头。说起来公子莫怪,我等首先求的,是站稳脚跟。”
      “哦?”
      “有再美好的理想、再男儿的抱负,如果不能爬到相应位置,都只能白白烂在肚里。而为了爬到这个位置,公子说在下功利也好、其他任何也罢,普都会为之竭尽全力。”
      “哪怕弯腰、哪怕献媚?可是做了这些,还是读书人吗?”
      “当了官,便不再是读书人。文才道德不是最重要的,计策权谋才最重要……所以说,公子是站在洁白云头的人,我等,只有匍匐在污泥中战斗。”
      崇训慨然:“所以你要借《罗织经》。”
      “是的。”
      崇训半天不语,许久道:“也许我并不完全赞同先生所说。但各人各路,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愿先生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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