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与你一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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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馨依旧守在地下城里。她在入城坡道起始点的大石块前来回踱步，仿佛在思考着要如何离开。
大石块外传来了金属物件疯狂敲击的声音，还有一声声哀戚地呼唤。
路熹茗听到了那声呼唤，那是魏寻的声音，他正在叫她的名字。
路熹茗不忍，遂把脖子上的血擦干，把沾了血的衣领拉下来些，打开小镜子对准自己的脸，拜托金嬉帮她传音给他。
“我在呢，”她微笑着对他说，“你看镜子。”
石头外的呼唤总算停了下来，下一个瞬间，路熹茗便在镜子里看到了他焦急的脸。
“你怎么还不出来？”他脸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眉头因忧心扭曲成了一个结，“出来吧，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回家。你看，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魏寻却说：“方才......我听到火铳的声音。”
“对，有人朝我开枪，但是被我躲过去了，别担心。你想啊，要是我中枪了，那肯定现在不会好好地站在你面前是不是？”
魏寻皱着眉，拍着石头再一次乞求道：“出来吧，路路......我们回家......”
“我刚刚把能源核心劈开了，现在它有一道裂缝，”路熹茗把镜子对准了那个半球，“快看，它在漏水了！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魏寻见到顺着裂缝流下的液体，不说话了，缓缓跪在大石块前，狠狠锤了一下面前的巨石，像个被放生的、无措到甚至想要咬原主人一口的家雀。
“既然如此......”他低声下气地问路熹茗，“能不能让我进去帮你？”
路熹茗看着他难受，自己心也被攥紧了。
兰馨好像留意到了外面的人，此时正用匕首“哒哒哒”敲着石头探测魏寻的反应。
“你离石头远一点，”路熹茗赶忙结束思考，在心里对魏寻说，“不然我也要被发现了。”
魏寻听了，点点头，用手撑着自己站起来，握住镜子往一边的山岩后躲，躲完以后又抓紧时间问：“能不能让我进去帮你？”
路熹茗等他站好以后，才说：“信号不好，我先挂电话了，一会儿就来找你。”
她把小镜子的小木片拉上时，才猛然想起来魏寻或许还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意思。
路熹茗想，被这片大陆的环境同化了三年多，哦不，是几十年，结果到头来一些往日的习惯还是改不掉，也是挺搞笑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她忽然变得每件事都要感慨一番。
挂上“电话”，她才敢开始思考。
她代入了一下魏寻，想着如果自己被这么对待，等会儿见到这个逞能到不知天高地厚、把别人真心按在地上摩擦的女人，自己一定会想和她分手的。
不管曾经有多爱。
她相信即使魏寻从未遇见过她，他也能过得很幸福。
可他现在看上去实在是太累了。虽非路熹茗本意，但她事实上确实是一会儿给对方希望，一会儿又把对方推开让他跌入谷底，这种过山车般的感受，即使是心如磐石的人，也受不了吧。
她尊重他，无论他怎么选，她都尊重他。
累了那就休息，天经地义。
她也想好好休息，即使是一个人，也要好好休息。但在那之前，她还要再试一次。
路熹茗在心里吩咐金嬉打开传送门，送她去云清山。宁舒眉的舞蹈已经结束了，但她没有谢幕，而是指挥着乐师奏乐，人们都逗留在原地，听着时而激昂时而舒缓的乐曲，随着节奏鼓起了掌。
路熹茗站在空间裂缝的边缘对宁舒眉传音：“舒眉，我成功了一半，那个球砸开了一道裂缝，可以再帮我一次吗？”
宁舒眉听到她的声音，四处张望了起来，表情又惊又喜，等她终于看到远处天边朝她挥手道路熹茗时，她才长舒一口气。
“随便跳什么吗？”宁舒眉问。她的声音不大，还被乐曲和鼎沸的人声盖住，却清楚地落在路熹茗的耳朵里。
路熹茗想了想，还是把选择权交给宁舒眉：“随便什么都好，你喜欢擅长的就行。信号弹你是不是还有一个？等一会儿光团升起的时候再告诉我一次吧。”
宁舒眉轻轻回了个“好”字，就跑下了台，开始和团员商量起来。路熹茗在空中边盯着兰馨的动作，边观察着云清山上演出的进程，心脏跳得极其澎湃。
过了大概五分钟，宁舒眉竟然和宁月一起上场了。她对小姑娘点点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拥抱，随后音乐响起，这二人一个蹲在地上做出飞鸟展翅的动作，一个紧贴着对方向右侧后方伸出手。
路熹茗记得这曲子，是叫《乐芜归曲》，原本是个心酸的故事。路熹茗看秋辰在风原谷跳过。
那时候的秋辰带着宁舒眉跳，宁舒眉跳得磕磕绊绊，这次却是宁舒眉带着宁月跳，宁月则成了跳得磕磕绊绊的那个。
但大家根本不在意表演者是否熟练。舞台下稍微感性些的人，一听到这首曲子就开始小声啜泣了起来。
路熹茗怕音乐声惹来兰馨，便叫金嬉把空间隧道关上了。她打开小镜子，开始看了起来。
兰馨见那石头外的人似乎已经走了，自己又实在出不去，便朝着坡道下方走着。
路熹茗听到她的脚步声，就躲到了金色半球的后面，用那庞然巨物把自己隐藏起来。兰馨果然走回了她和路熹茗交战的地方，警惕地在四周查探着。
金色半球距离地面实在是太远，只要兰馨不抬头拿着望远镜仔细看，路熹茗都应该不会被发现。
银猎此时就在她的面前，依旧如痴如醉地在舔着从球壁上滚落的酒液。
金嬉变成个飞天的毯子，老老实实地抬着路熹茗。它好像有很多话想要骂银猎，又怕自己会吓到它，但不说话实在难受得要命，只好把毯子边缘扭成了麻花。
路熹茗狠狠踩了它一脚，它这才消停下来，骂了她一句：“暴躁狂。”
兰馨绕了一圈，也没看到任何供路熹茗逃跑的地道，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她踟蹰了片刻，又从身后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出笔记录起来，也不知道是在记录些什么。
路熹茗其实很珍惜这个朋友，毕竟兰馨是她在最孤独的时候唯一的友人。她那时候和蓁儿以及兰馨成日呆在一起，她们三个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只是兰馨不比她好命，过得都是苦日子。她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不认路熹茗这个朋友，也无所谓，只要她这辈子能好好活下去，路熹茗也会由衷感到开心的。
所以即使她朝着她开枪，路熹茗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把她当作敌人。
胡思乱想的时间过得也很快，《乐芜归曲》本身就不长，很快宁舒眉就向空中发了另一枚信号弹。
她此刻扮演的女主角和她的同胞们，历尽千辛万苦都没有能够回到家乡，因为她们的家乡已经被夷为平地。这怎么都算不得一个好结局，但故事的最后，女主角在新的地方住了下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结局和原剧本并不一样，想来是宁舒眉又开始自由发挥。
路熹茗没看到结局，她在信号弹发出的瞬间就把那个空间隧道再次拉开一个大口子，一脚踏在云清山上方，一脚踏在地下城的球边，举起剑，凝聚全身的力气，将自己连同那把剑一起向金色半球砸去。
“啪——”魏寻那把月白色的剑断成了两半，笔直落下。
紧接着，“哐当——”一声，那个半球开始疯狂颤抖起来。原先它中央的那条裂缝被里面涌出的巨大能量顶开，像个充了太多气的气球，终于超过了其能承载的气压，碎成一片一片滚烫的渣，溅射在整个地下城上空。
路熹茗被金嬉拉着极速下坠，这才远离了那些宛如被烧红的刀一般的碎片。
路熹茗仰躺在空中，从她的角度看去，这个球如今美得像朵注定要败的烟花。
月白剑的残片从她耳边划过，割下她一小撮头发。路熹茗手里剩下的那一半，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她手上跳了下去，试图追逐它的另一半。
兰馨被巨响震得定在原地，红通通的眼睛里映照出这朵烟花的残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无助地用手拼命想接住那些缓缓降落的碎片。
她的手被烫出焦黑色，她也不在乎，泪流满面，蹲下身来把那些碎片用手不断拢起，不断拢起，似乎打算将碎片重新拼成一个球。
半球里的银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这才发现自己被困，害怕地嘶鸣着到处乱窜，积攒了数十年的力气有朝一日得到释放，撞得地下城岩壁发出一阵阵闷响。
它所到之处，原本如蜘蛛网似的银色金属线就忽的被点亮，又忽的灭掉，仿佛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河。
路熹茗回到地上，慢慢走到兰馨身边。
她还在那里拢着碎渣，手已经是千疮百孔，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些烤肉的味道。
“兰馨，”路熹茗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膀，“跟我出去吧，我带你出去。”
兰馨浑身都在发抖，手上动作和拒绝的语气却都很干净利落：“不要。”
穹顶忽然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先是有几片较小的碎岩滚落下来，砸在她们的身边，后来，那只有雪花大小的碎岩就变成了豆腐那么大、桌子那么大，最后，整个地下城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向下垮去。
好在她们所在的位置较深，这场如同多米诺骨牌式的倒塌还没有到她们那。可若是再耽误一会儿，怕是金嬉都没有办法舒展着瞬移了。
“兰馨，”路熹茗拉住她就要她和自己走，“和我出去！呆在这里会死的！”
兰馨狠狠地甩着肩挣扎着，头都不回，怒气冲冲回道：“我就要在这里！我什么地方都不去！这里是我家！”
路熹茗强硬地抓起她，让金嬉带她们飞出去。穹顶已塌，金嬉带着她们穿过碎岩激流，很快就到了地下城的上空。
银猎早就在穹顶开始塌缩的那一瞬间找了个缝隙蹿了出去，如今正在风原谷的城镇里目中无人地奔跑着。
它记忆里的草原好像在东边，它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方向了，即使东边早就变成了城镇。
“你放我下去！”兰馨在金嬉身上挣扎着，“我说了我要回家！”
“保住命了才有家！”路熹茗喝道，“别闹！”
兰馨俯下身来，拼命咬了路熹茗的手一口，路熹茗吃痛地叫了一声，被迫松手，兰馨趁机翻身下龙，对着地下城废墟的方向豁出一切跳下去。
路熹茗再一次伸手拉住了她，兰馨没有降落成功，疑惑地抬头，对上了路熹茗的视线。
路熹茗苦苦哀求她别做傻事。
她说：“我可以是你的家人，我们还有好多从风原谷来的朋友，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与你在一起共同面对，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兰馨听了，展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来。
“真的吗？”她用孩童般的语气问路熹茗，“路路姐姐，你别骗我。”
路熹茗点点头，一只手撑住她用力把她往龙身上拉。
可就在她以为兰馨真的愿意和她离开之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腰间拿出了那把火铳来，对准了路熹茗。
“放手，”她脸上笑容不再，语气生硬地命令路熹茗，“我的家就在这里，我的家人也只在这里。”
路熹茗已经被她伤到差点死掉，这回黄金半球被砸了，风原谷被毁了，她倒也没那么怕死了。她直面那把火铳，一字一句道：“我，不，放。”
兰馨又笑了笑，随后扣动扳机。就在路熹茗以为自己再次难逃一死时，兰馨朝着自己被路熹茗攥着的那只左手连开了三枪——
一枪打在脉搏的左侧，一枪打在脉搏中间，一枪打在脉搏右侧。
三枪完美地连成一条线，把她的手从小臂上方割开。
路熹茗听到枪声，却没感到疼痛，等睁开眼，却见到自己手上只有兰馨的左手，而她的人却面朝着她，带着微笑往下坠去。
“路路姐姐，”她小声地说，“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啊。”
兰馨的声音不大，路熹茗却听得异常清晰，那一串语音就好像从她脑内播放出来的一样，连字幕都打上了。
“啊——”路熹茗再次见到挚友即将死在自己面前，痛苦地哀嚎着，哀嚎声震散身边的几片云。
她眼睁睁看着兰馨下坠，脑海里的字幕也被一个字一个字删去，她命金嬉赶紧下去接住她，兰馨的声音却又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路路姐姐，你说......我这次做得对吗？”
路熹茗伸出去的手僵住了，顿在空中，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兰馨的左手也扔下去。
那只手小小的，手指细细的，被烫得黑黑的，此刻还带着灼热的温度，正温柔地抓着路熹茗的手，就像是她们刚认识时路熹茗拉着她回到乐阳的家那样。
路熹茗不敢回想那样的画面，颤抖着松开手，让它和它的主人团聚。
她抖到嘴唇发紫，趴在金嬉身上，抹了把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随后用尽全身力气朝兰馨喊道：
“兰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兰馨听到这句话，总算闭上了眼睛，轻松地展开已经残缺的四肢，仿佛她即将跳上的不是驶向忘川河的船，而是家里那个温馨的、一直等着她回去的小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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