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25、云衣（五）

　　出城后，顾延甫一路往郊野荒地去，他奋力奔跑，仿佛不知疲倦。

　　“呼哧——呼哧——”

　　郊外的深夜一片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前路的树越来越疏，尘土越来越浮，行过处在原地留下一个明显的脚印。他累得头晕眼花，腿早已没了直觉，仰头张嘴喘气，星空在头顶摇晃。

　　他艰难迈出一条颤悠悠的腿，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形一歪慢慢倒了下去，口水从嘴角肆意涌出，耳朵里嗡嗡乱响。

　　他烦躁地闭上双眼，不是入秋了吗，怎么还有这恼人的蝉鸣。

　　感觉只过了一秒，再睁眼，就来了一处野坟。

　　坟前光秃秃的，连鼓包都没有。

　　他强撑起身体，两臂交替爬行，费力地拖动身躯，来到坟前拨开一层薄土，露出一个仅供他辨认的粉色披帛。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还特意将披帛弄得又脏又旧，好让它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把披帛攥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确定是当初自己留在这里的那条。

　　不过有些奇怪，他扭头向身后看去，一片漆黑找不到来路，只得在心里嘀咕：这么快就到了？为什么感觉有些记不清怎么过来的？

　　他没有精力去细想，直接跪在地上开始用手刨土，他迫切地想弄清楚真相，想知道这里边埋的还是不是沈忆欢。

　　他挖得投入，全然没注意到乌云在夜空中汇聚，悬在头顶摇摇欲坠，伴随着风雷滚滚，更给这不平凡的一夜增添了些许荒唐。

　　远处的荒丘上，有一抹绯色的身影，墨色的长发如海藻般飞舞，独立于昏暗的天地间，悲凉孤勇，妖气弥散，勾勒出一种诡谲怪诞的氛围感。

　　文瑶脸色阴沉，继续结印施法。

　　顿时狂风涌动，状似女人的呜咽一声高过一声，随之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泻而下，很快就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泥潭，将坚硬结块的土层一层层冲散。

　　顾延甫挖得更快了，越挖越深，雨水也越聚越多，他的青色罗袍混着血污搅在泥里，已看不出纹样。

　　闪电炸开的一瞬亮如白昼，他那癫狂扭曲的脸更为清晰，双手在冰冷的泥水中浸泡得发白，被砾石和树枝割伤的伤口翻飞。但他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不停地拨开一滩又一滩的烂泥。

　　当棺木露出来的那一刻，他直起腰大口喘着粗气，寒风和雨水灌入喉咙，呛得他直咳嗽。

　　他攥住袖口在棺盖上胡乱抹了抹，在急促的雨水中艰难睁大眼睛扫视四周，他想找一趁手之物。

　　突然眼神一定，他手脚并用，膝行几步捡了根粗壮的树枝回来。

　　他把树枝插入棺板缝隙，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用力下压，棺盖便被翘起。

　　沈忆欢下葬时极为匆忙和潦草，棺材尚未钉钉，若不是怕扔到乱葬岗被人发现，他甚至都不想花时间给她挖这个坟坑。

　　他将棺盖甩到一旁，迫不及待地往里边看去。

　　可惜太暗了看不太清，他又趴在一侧的泥地里，把手探进去摸索每个角落。

　　空的。

　　他浑身瘫软，却也彻底放下心来。

　　“哈哈，没了，哈哈哈哈，原来，咳咳……”

　　他翻了个身，干脆闭眼仰躺，任由猛烈的雨点砸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不管不顾放肆地大笑。

　　“哈哈，咳咳，沈忆欢，咳咳，沈忆欢啊沈忆欢，哈哈……”

　　还以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不过是侥幸得生的蝼蚁，不找个肮脏的角落苟活，居然还敢到自己眼前瞎晃悠。

　　“延甫，你在找我吗？”

　　闻声顾延甫心脏一颤，猛地坐起，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沈忆欢。

　　她头发凌乱，后脑被撕掉一块头皮，粘腻的鲜血顺着脸颊滴在衣裙上，浸出一大片血渍。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都在流血，全然下葬那日的惨状。

　　顾延甫脑子混乱，张大嘴巴不知做何反应，她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了？

　　“延甫，你为何要害我？！我好疼啊——”

　　沈忆欢往前挪动两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凄厉的喊叫质问响彻天地。

　　顾延甫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冷静，壮着胆子探头打量眼前的沈忆欢。

　　他眼珠飞快地转了两圈，似乎明白了什么，全然忘了所处的狼狈境地，翻了个白眼，不屑撇嘴。

　　装神弄鬼！

　　他已经验过了，棺木里是空的，那只能说明沈忆欢没死。

　　哼，这点儿小把戏还想唬他第二次？

　　只是心下懊悔，早知道当初就该封上棺材钉，也不会生出这么多变故。

　　手指在地上摸索，又重新攥紧了那根粗树枝，毕竟现在也不晚……

　　他杵着树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冷笑一声：“瞧瞧你这个样子，要不是看你家有钱，以为我会娶你？没想到你那么不安分，有几个臭钱就想骑到我头上，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是女人做主的！”

　　“哼，说起来我不得不佩服你这个命大啊，本想着给你下点儿药，两三个月也就悄无声息地没了，我后事都给你准备好了，你闹了几天肚子居然又没事了！”

　　“行，既然你不想痛痛快快地死，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谁知道都装进棺材埋土里了，你又站在我面前了？！”

　　“沈忆欢，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顾延甫越说越激动，然而面前的沈忆欢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好疼啊——好疼啊——”

　　他杀意骤起，指节根根分明，双手攥紧了树枝。

　　虽然不是第一次杀她，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害怕，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猛眨了几下眼。

　　“去死吧——”

　　他面目狰狞，助跑几步，快到沈忆欢跟前时高高扬手，将粗树枝举过头顶，不留余力地照着沈忆欢的脑袋狠狠劈下。

　　？

　　沈忆欢呢？

　　他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到在地。

　　沈忆欢凭空消失了，泥地里还有她的脚印，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顾延甫慌乱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借着雨水搓了搓脸，又用力揉了揉眼皮。

　　沈忆欢确实不见了。

　　……

　　文瑶回了云衣阁。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一顿，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抬眼凝望，目光仿佛穿透木门正与里面的人直直对视。

　　犹豫片刻，她还是推门进去了。

　　果然，白薇已经坐在屋里等她了。

　　“陵鱼善织，貌美而能歌。生于浅海，亦可操纵雷电，呼风唤雨。今日一见，果真惊艳绝伦。”近距离看那光润玉颜，白薇也忍不住连连称赞。

　　文瑶莞尔：“过奖了。”

　　“不知今日你是为何而来？”她敛下情绪，稍显不安，先为自己辩解着，“我虽与世人颇多纠葛纠缠，可从未伤过人，也没坏了规矩。”

　　白薇淡定喝茶，眼皮都没抬：“哦？是吗？我看他快被吓死了。”

　　文瑶眼神闪烁，转而又愤愤道：“这是他应得的。”

　　白薇在手中转动茶杯，抬眼问道：“沈忆欢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何布局？”

　　文瑶对上她的眼神，言辞哽咽，一字一顿：“莫逆之交。”

　　茫茫人海中，只得这一知己，十几载的过往和情分，寥寥几字，便都在这儿了。

　　文瑶转而问道：“难道你是为顾延甫而来的？”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薇，眼神里暗含不甘和倔强。

　　“那倒不是，这种烂人还不值得让我跑一趟，况且，你确实，也没伤他。”

　　听到白薇这样说，文瑶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听说，陵鱼皮是稀世珍宝，可叫人起死回生，便想来开开眼。”白薇眼神下移，赤红的鱼尾摆动，鳞片参差斑驳，有几处血肉外翻，没有遮挡。

　　“现在的沈忆欢算什么，傀儡？”

　　文瑶坐到白薇对面，眼波潋滟，轻声低语：“你当真不知？”

　　“以陵鱼皮裹住尸骨，一日白骨附腐肉，两日筋骨血脉生，三日得偿自——由——身。”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很重，然后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悠哉游哉地小口啜饮，边喝边偷看白薇的反应。

　　白薇眸色诧异，什么意思？

　　难道是真正意义上的起死回生？

　　世间竟真有这倒反天道之物？

　　她想多问几句，却瞧见文瑶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扑哧——”文瑶捧着茶杯笑出声来，“你信啦？”

　　“……”

　　文瑶缓缓走到门口，半倚在门框上，仰头望着圆圆的月亮：“若真能让忆欢起死回生，我又怎么舍得以她为饵，去处置那个该死的贱男人呢。”

　　“陵鱼皮确有再生之效，世人的皮肉，纸糊的一样，好修补得很，所以才能这么逼真。而对有修为的妖怪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过是一副好用的金疮药。”

　　白薇颔首，神色淡然：“对于这个「沈忆欢」，你要怎么处置？”

　　“无需我处置。刚才也不全是骗你的，在陵鱼皮的修补下，只需三日，便不会再有丝毫破绽。”

　　“可是也只有这三日，之后嘛，躯壳归于土，消弭人世间。”

　　终是空梦一场，什么都不会留下。

　　以我之皮，留你在世间三日，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