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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云衣(七) ...

  •   「若虚境」之上,两双眼睛也目睹了这场惨剧。

      云翎收回视线,“啧”了一声:“人变成野兽,只在一念之间。”

      他跃上一个巨石,双腿盘坐着闭目养神,但是顾延甫撕咬沈忆欢的场景依然在脑中挥散不去。甩甩脑袋,睁开眼,发现怀荒还站在边缘,遥遥望着那处宅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了?”云翎又跳下来,来到怀荒身侧,拿胳膊撞了他一下,“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受刺激了?”

      怀荒摇了摇头,眼神迷茫:“不是,我就是有点儿想不通……看不太明白。”

      云翎轻挑眉目:“嗯?”

      这妖怪居然开始思考了。

      “神明之死,无非陨落;妖怪之死,相斗、自毁和天谴。但是遇到人,好像都不一样了。而现在,这人之死,我更看不透……”

      他在脑海中回忆之前遇到的那些妖怪,不管是初入人世,情窦初开的青蚨,焚尽自身以魂养魂的怀梦竹,还是以移山之势守护矿工的狸力,沾染上世人的因果,誓要落得个相互纠缠,至死方休的下场。

      可是顾延甫和沈忆欢呢?

      虽然最后是陵鱼做局,但是故事之初,并没有妖怪干扰啊。

      人之死,不该除了病死就是老死吗?

      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突然发问:“你说,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云翎被他问的一愣:“啊?什么意思?”

      怀荒指着长安城的世人:“你看,此时他们一片祥和。”

      云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城内四通八达,纵横的大道连接小巷,在灯笼和红烛的照耀下像一条盘旋的金龙。街上香车宝马川流不息,高楼饮乐宴,狂歌豪饮,诗酒放浪。家屋之下,长幼有序,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怀荒又盯了会儿那处乱作一团的宅邸:“但是天会黑,世人也有屋檐,有树荫,在天光照不到的暗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云翎目光复杂晦涩,露出一抹苦笑:“其实,哎,这也是白薇执着于找到水神长渊的原因之一。”

      “什么?”怀荒看向云翎,等着他的后文。

      “对她来说,长渊是师父,是挚友,更是家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于众生而言,长渊是掌管一方的神明,负责平衡万物,稳定世间的秩序。”

      云翎长叹,一阵唏嘘:“所以,神明陨落,也就意味着秩序崩毁,那凡人和妖怪应当如何自处啊?”

      怀荒心潮起伏,继续追问:“只能是长渊吗,其他神明呢?”

      “他们神陨已是定局,长渊音讯全无,反而成了最有可能活着的神。”

      ……

      顺应天道,肃杀之威。

      不出所料,顾延甫被判斩首,半月后于市口行刑。

      当日午后,日光晴朗,虽已过立秋,但除了早晚能带来丝丝凉意,其他时候依旧暑热异常。

      锣鼓开道,差役筑起人墙,将赶来观刑的百姓拦在道路两侧。长长的押运队伍行进缓慢,但围观百姓的热情丝毫不减,看着囚车往西市驶去,他们紧紧跟随在侧。

      囚车四面都是铁栅栏,唯独最上一层套了个枷锁。顾延甫身穿白色囚服站在车里,脑袋和双手被锢在外面动弹不得,再加上囚车高度有限,迫使他只得曲腿半蹲。

      或许是阳光太过耀眼刺目,又或是站得实在辛苦,顾延甫仰面朝天眯着眼睛,面如死水,一派颓然。

      不多时囚车周围就聚集了不少群情激愤的百姓,乌泱泱一大片跟着囚车亦步亦趋,各种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他们手上也没闲着,随手捡起石头泥块就往他身上掷,那架势,若不是有差役拦着,怕不是要冲到囚车上把他撕碎。

      顾延甫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晃动脑袋躲避攻击,但最后那些东西都精准地命中了他的脑门。

      他被砸得头破血流,头晕眼花,后来干脆也不躲了,当然也有可能被砸晕了,他认命般闭着眼,任由眼泪混着血水淌下来,在囚服上留下道道血痕。

      行路颠簸,囚车不稳,在五脏六腑被震碎之前,终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一个猛烈的急刹撞击,顾延甫条件反射的干呕一声,然后浑浑噩噩地睁开了双眼。

      他懵了。

      这不是「云衣阁」吗?

      门前搭了个小土台,三面围着油布。台上站着一个肩扛鬼头大刀的刽子手,高大壮实,听见动静之后将身体调转过来,瞥了一眼囚车,眼神森冷,自带杀气。脚下摆了个硕大的树墩,中间有凹槽,想来那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顾延甫本能地想逃跑,腿脚乱蹬,脚链碰撞之下叮当作响。

      他这一举动霎时引来了围观人群的嘲笑和叫好,恶人的恐惧,就是能让人心生快意啊。

      别人都嫌晦气,生怕在自家店铺前头见血,而文瑶则用了五十两银子贿赂,让监斩官务必把行刑地点定于「云衣阁」门前。

      顾延甫被拎上土台,他跪在树墩前,恶狠狠地瞪着「云衣阁」紧闭的房门,眼神惊惧而怨愤,恨不得在门上剜出个洞来。

      他只是怕,却从未有悔。

      “午时未到,吃饱吃好,阳世有来生,阴世转阳早——”

      监斩官喊完发现周围一片寂静,百姓们也左顾右盼,纷纷抻长脖子等待。

      欸,没人?

      往往这个时候,家属会来喂犯人吃最后一顿饭,也就是「辞阳饭」。而且饭里一定得有块又大又肥的生肉,不管如何没有胃口,犯人们都会选择吃下它。

      传说鬼域里有条奈何桥,只有过了桥,才有轮回转世,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桥边有条恶犬,它就候在那里等待上桥的灵魂,若一不小心被它吞了,那么就彻底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为人的可能。

      所以生前都要吃下一块生肉,好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打发那条恶犬。

      监斩官见没人来给他送行,便给身旁的差役递了个眼神。

      差役会意,端起一个餐盘走上台去。

      这是官府给犯人准备的最后一餐,看起来还算丰盛,两盘家常素菜和一碗米饭,还有一块生肉单独放在一个小碗里。

      差役把餐盘放置在顾延甫面前的树墩上,拿起筷子之后没有犹豫,夹起那块生肉就远远丢了出去,落地的瞬间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野狗,叼起来就一溜烟飞奔不见了。

      “哈哈哈,好——”

      人们的情绪被点燃,乍然发出极为响亮的掌声,夹杂着戏谑的口哨,把这场砍头盛宴的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你……”

      顾延甫怒目圆瞪,但没等他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团米饭,然后后脑一紧,已经被拽着头发按在了行刑的树墩上。

      一直晴好的天儿突然阴云密布,重云如盖,闷雷自天边响起。

      他扭动挣扎,嘴角因为用力而抖动,用仅有的一点余光盯着「云衣阁」。

      只有他自己知道,大门之后,文瑶就坐在里面静静地看着他,身姿窈窕,一条巨大的鱼尾轻轻摆动。抬头时,血红的眸色望向他,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顾延甫瞳孔一紧,本能地想缩回脖子,却被人狠揪住头发固定,随着他的挣扎头皮传来一阵剧痛。

      手起刀落,一声短促的惨叫过后,血液喷被溅在「云衣阁」的门窗上。

      不知道是因为顾延甫挣扎导致移位了,还是刽子手被这诡异的天气影响,第一刀竟然砍歪了,脖子还连着皮肉,引得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惊呼。

      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汩汩冒出,他明显还有意识,翻着白眼浑身抽搐。

      画面虽可怖,但外围的人群还是激动地争先攀爬高处,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惨样。

      刽子手的头上冒出了一层汗,他抬起胳膊用力抹了一把,双手重新握住刀柄,使劲攥了攥,又有些紧张地舔了舔上嘴唇,才像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一刀挥下。

      人头落地的瞬间,暴雨如瀑。

      血迹在水中散开,蔓延到人们脚下,倒映出一张张惊惶避雨的面庞。

      不谙世事的稚童踩着水坑拍手叫好,吟唱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歌谣:

      沈家有女好颜色,

      雪肤花貌动长安。

      娉娉袅袅及笄年,

      始是情窦初开时。

      一朝下嫁蜜口婿,

      从此侍奉无闲暇。

      十里红妆光门户,

      谁料郎君起念邪。

      同衾数载本性昭,

      可怜朝暮情不再。

      贼胆心虚梦魂惊,

      追月翌日门前死。

      爹娘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

      ……

      雨后的长安城一片冷清,一抹绯色身影走在长街上,脚步轻盈,踩过水坑,也不曾带起水花。

      手中拎着一个包裹,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一截衣料漏在外面,湖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簇合欢花。

      她哼着人世的曲调,歌声空灵悠扬,在暴雨中更有穿透力,久久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悠悠生死别离后,

      魂魄不曾来入梦。

      缝皮画骨生复死,

      只有合欢似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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