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37、栖音（十）

　　白薇也贴立御桌前，站在他的左前方，伸出纤细的食指点在黄符上面。

　　“跟上。”说完她的手指疾速划动，在黄符上留下一条条极淡的划痕。

　　怀荒反应敏捷，手腕轻动，稳稳追随手指移动的路径，紧跟着留下鲜艳清晰的笔迹。

　　一笔天下动，

　　二笔祖师剑，

　　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

　　角亢氐房心尾箕，

　　斗牛女虛危室壁，

　　奎婁冑昴畢觜參，

　　井鬼柳星張翼軫，

　　七围大神咒，

　　急急随咒灭——

　　白薇口中念念有词，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出，她收回手，笔墨也跟着落在她手指最后点的位置。

　　一张符箓完成了。

　　“记住了吗？”白薇转头看怀荒，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清澈纯粹的眼眸，近在咫尺的距离，近到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

　　她想退身离开，刚往后撤了一步，就感觉后腰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把她挡了回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怀荒为了稳定身体配合她画符，微微躬身，把左手撑在了白薇身侧的桌子上，正好把她圈了起来，刚才撞到的就是他坚实有力的胳膊。

　　白薇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的手，示意抬起来让她离开。

　　“嗯。”他应了一声，但没动。

　　白薇瞪大眼睛，一个反问：“嗯？”

　　他瞧了瞧白薇，认真地说：“我记住了。”

　　“……”

　　白薇表情复杂：“我的意思是，把胳膊抬起来，要不然我动不了。”

　　闻言怀荒直起身子，松开了撑在桌上的手，给白薇让出了空隙。

　　“你画吧，画完的传给我。”

　　白薇交代一句，拿起画好的那张黄符走到阵法前，她结印施法，黄符便从手中飘走，直直的悬浮于阵法正中的上空。

　　手中法诀变换，黄符也随之游走，找到阵中已经失效的符箓，接着猛地贴过去，碰撞的瞬间火星四射。待到火焰燃尽之时，新符就替代了旧符，几根断裂的红色丝线重新归位，「天罗地网」当中的一块缺漏也得以修补。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白薇微微侧头，抬手两指一并，轻松接住了怀荒传来的又一张黄符。

　　她拿在手中展开，点头认可：“画得不错，很有天分。”

　　就这样，怀荒画符，白薇施法修补法阵，一张接着一张，直到日头偏移，虽然大殿中已经不像正午那般闷热，他们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终于，最后一张黄符燃尽，红光在每一条细线上游走，最后强烈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天罗地网」完好如初，然后即刻隐入地底，只在地面留下一幅八卦图。

　　片刻过后，从八卦图中猛然窜出一条巨大的虚幻龙影，在大殿上空盘旋几圈，所过之处皆是金色的鳞片，仔细一看，形成的图案竟与符箓一模一样。它化作一道金光，倏地钻入了龙椅上的雕龙阵眼中。

　　与此同时，八卦图也渐渐褪去，直到地板上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呼——”白薇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还真累啊。

　　余光瞥见怀荒正往这处瞧，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扭头看过去，对视的瞬间他又错开目光，低头整理起御桌来。

　　？

　　这家伙什么意思？

　　白薇没管他，看时间不早了，捏诀传音给云翎，想问问他们那边的进展。

　　过了会儿，怀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真的不管那个小妖吗？”

　　白薇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那你呢，是怎么想的，杀了他？”

　　“他是生是死，其实我都不在意，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态度。”怀荒把朱砂墨锭放回木盒，摆回原处，绕到御桌前面与白薇相对而立，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白薇踱步到高台，看着他纠结不已的神情，轻笑一声：“怎么说？”

　　怀荒沉吟半晌，理了理思绪：“我记得你说过，不要轻易插手世人的事情，除非有妖怪在其中横生是非。那现在玄鸤一族不就是在扰乱世人的因果吗？虽说源头是玄青青，可那个孩子是她设计留下的，我们都知道是个隐患，但你却不管。”

　　白薇把玩着御桌上的一个白玉印章，意有所指：“不是故意放任不管，而是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

　　怀荒歪头，一脸疑惑：“为什么？”

　　果然，言不尽意的结果就是得再解释一遍。

　　“掖庭也不是什么隐秘地方，那个孩子迟早会被人发现。他们肯定会上报皇帝，皇帝才不会容忍自己的孩子是个怪胎。”她把印章立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抬眼起视，低声缓缓说道，“一旦介入世人的因果中，那么命数也就定了。他，必死无疑。”

　　夕阳从窗棂中透进来，橘红色的光辉在地上铺出一个个细小方正的窗影。随着日头下沉西移，暮色逐渐笼罩了整个大殿，地上的影子也被拉长，像法阵中的那张大网，将所有的东西都束缚住，不得逃脱。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解决了。”云翎迈步进来，肩上站着锦雀，身后是酡红如醉的云霞。

　　“你身上什么味道？”怀荒吸了吸鼻子，感觉呛得慌，往后退了几步。

　　云翎抬起胳膊闻了闻：“烟味吧，宫中失火了。”

　　白薇一听，柳眉竖起，声调高扬：“你直接放火了？”

　　“你听我解释——”

　　云翎探头出去看了看，确认没被人发现，回身把门关上，这才继续说：“我们在皇宫各处查探，突然看到宫人都往掖庭的方向跑，边跑边喊‘走水了’。等再返回去看时，发现火势挺大的，起火的那处黑烟尤其浓重，我估计烧了至少两个厢房。”

　　“然后呢？”

　　白薇挑眉，仿佛在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就想，有人纵火，那可不就有人背锅了，干脆闹大一些，我就把梅树也都点了。御花园的火可旺了，梅树上长的都是好枝儿啊，估计得烧一阵子。”云翎背倚殿门，侧头从门缝朝外望去，语气里颇有些替那些梅树惋惜的意思。

　　白薇沉默了，她无话可说，毕竟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突然发现只有他自己过来了，就问：“纪逢歌呢？”

　　云翎答道：“她怕因此被有心之人怀疑，飞回自己寝宫装病去了，让我们天黑之后再去找她。”

　　边说边往大殿里头走，看到龙椅上的雕龙眼珠清亮，隐隐泛着幽光，他就知道不必多问，阵法已经被修补过了。

　　他四处闲逛，一扭头，见白薇上下打量他，眼神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一次能拎多重？”

　　“你想干什么？”他后背一凉，敏锐地觉察到空气中充满了算计的味道。

　　白薇眨巴着眼，声音温柔似水：“搬金子啊，事情办完了，还有十万两黄金等着我们呢。”

　　“我？”云翎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十两还好说，但那可是十万两！就那种金锭子，用马车拉都得好几车呢。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画面——

　　月黑风高夜，自己用爪子勾着一个大箱子，呼哧带喘的，一趟又一趟，在皇宫和「暮隐」之间往返，寂静的长安城里只有自己扑棱翅膀的声音。尔后，一个不小心被巡逻的金吾卫队发现，万箭齐发把自己射落在草丛里，然后被拎着去领了五十文赏钱。

　　不行不行。

　　他闭上眼睛轻轻甩头，让自己平静下来，停止胡思乱想。

　　突然他灵光一闪，重新焕发精神，话语里甚至带有一丝兴奋：“说到搬东西，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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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隐」天井的池塘边出现一个洞口，旁边堆满了金锭子，层层叠叠的像一座小金山。

　　在一片灯烛闪耀中，光滑的金锭表面映出一座座妖楼鬼阁，虚幻而飘渺，怪诞且热烈。

　　兰若童子们受到召唤，陆陆续续赶过来，在金山上方围了好几圈，对着地上的金锭子比比划划，互相叽叽咕咕，吵吵嚷嚷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怀荒打了个响指，兰若童子们立刻安静下来，齐齐地望着他。接着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金锭，又指了指「八百烟」顶楼的一个窗户。

　　兰若童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了望，然后点点头，挨个捧起一块金锭，一个接一个地排起长队，往那处敞开的窗口飘浮而去——那是白薇特意腾出来放金子的房间。

　　“不愧是你，真快呀！”云翎越过井然有序进行搬运的兰若童子，朝池塘边的地上比了个大拇指。

　　狸力无力地倒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你还好吧？”穗禾蹲在他身旁安抚，用手轻轻拍着他剧烈起伏的肚皮。

　　他在心底狂叫：我不好！

　　穗禾带着云翎去找他的时候，还以为是请他来「暮隐」喝酒。结果云翎二话没说，直接上爪子拎他，带着他飞了一圈进了皇宫，让他从里面打洞往外运黄金！

　　「暮隐」位置偏僻，都快出城了，他打了条巨长的地洞，还搬了十万两黄金！

　　整整十万两！

　　那金子纯得不能再纯了，也重得不能再重了。

　　“天亮前记得把洞填上。”云翎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而去楼上的房间里归置去了。

　　狸力气得在地上翻白眼，别人把我当野猪，你拿我当驴使！

　　外面如火如荼地搬运金子，白薇和纪逢歌在屋内相对而坐，一碗清酒，一杯热茶。

　　“宫中情况如何?”

　　白薇挥手示意，兰若童子随即放下酒坛，从窗口离开，顺手关上了窗户。

　　纪逢歌面容悲悯，声音中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起火点是徐美人的住处，着火的时候她正陪着孩子午睡，门窗都被钉死了，根本逃不掉。不知是何人放的火，但这是谁的授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终究是妖怪，不被容于人世。

　　“派人查了吗？”白薇问道，同时端起酒来饮了一口。

　　纪逢歌仿佛还没有从情绪中缓过来，轻言细语：“查是查了，结果也就那样，左不过是有人出来认罪，之后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然后被人淡忘。”

　　白薇抬眼看她，晃了晃手中的白玉小碗：“现在你该告诉我，关于你知道的神迹了吧。”

　　纪逢歌星目微转向上，轻声回忆道：“我也只是听同族提起，原本昼夜火燃，暴雨不灭的炎天林，一夜过后竟再无半点火星，只留下了一簇簇黑红相间的树干和树枝。水火相克，大伙儿能想到的也就是水之神力了。古往今来，能够如此操纵水之神力的，自然是长渊神君。”

　　白薇喃喃自语：“炎天林，在妖域啊。”

　　碗中的清酒荡起柔和的涟漪，连带着倒映在其中的面孔也微微摇曳，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