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神祭》莓一鸶

1、尸妖疑云（一）

　　昙城荒郊，阴云密布。

　　树影交叠间，几具腐土尸妖疾速穿行，不似以往的笨重，毫无生机的漆黑双眼深处，沉着一丝诡异的颜色。

　　与无垠荒草原野上，匿在阴影中的少年眼眸如出一辙。

　　苍白的皮肤下，瘦骨嶙峋的手好似一折即断，一双瞳仁如点漆，漂亮至极，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好似乌云遮压的月。

　　这是个瞎子的眼睛。

　　纯粹空灵至极，任谁都会觉得，一定是个不沾浊尘的人才会拥有。

　　少年双目半阖，似是假寐，眼前缕缕烟雾飘过，仿若梦中。

　　神历五十五万八千年，大妖鸦女残杀仙族，十三神领命下界，前往诛杀。

　　上一次有记载的神临人间，是一万三千多年前的六妖帝祸世时期，那场战役中，多位神明陨落，神界元气大伤，封闭了上千年。

　　这段惨烈的记忆，被后世称作神陨时代。

　　如今再次有神下界，各方势力都好奇观望着这场新的大战，在看清她手中的银枪无不惊骇眼热。

　　竟是传说中可碎裂虚空的神器——戮琇！

　　神器乃是天地炼就，旷古罕见，兰泽神尊就是凭着一把神剑“孤绝”，稳坐神殿。

　　原来，这才是引动十三位神明下界的真正答案。

　　大妖私藏神器，苍生有祸！

　　各路人马争相出手抢夺，可无一例外皆被鸦女撕裂血肉吞入腹中，经此一战，凶妖之名如雷贯耳，因手段残忍，被众仙骂作畜生中的畜生。

　　直到鸦女历劫，跃鸿蒙境时上苍不认，天劫不下，反降神罚，众人才敢再次燃起抢夺之心。

　　自古以来，死在神罚下的大妖数不胜数，从没有一个妖成功达成至高神。

　　众神一路追杀，重伤此妖。

　　自此鸦女在混战中失去踪迹，连同戮琇一起下落不明。

　　……

　　这时，一阵狂风掠过阴沉旷野，草浪刹那猛烈翻滚，一同吹开的还有少年漆黑的眼。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一簇幽幽绿火挣脱束缚，在少年手里的灯笼中燃烧起来，如朝阳照破黑夜，远方霎时被光明笼罩。

　　高悬的天穹下，少年仰头，轻轻荡着手中灯笼，轻嗤一声，“世上卑劣如斯的，何止是妖。”

　　在这里，已经没人认识鸦女，她还有了新名字，叶河。

　　她跨过死门而来，穿进了万年前死去人类少年身体中。

　　本以为魂穿的，是个富贵官家少爷，结果连路过的狗都能咬原身两口，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痴傻弱智。

　　顺带眼盲声哑，怎一个惨字了得？

　　还好，她不挑，将就用吧。

　　可是都这么惨了，那些人依旧不肯放过原身，竟想将他封入地下，永世不得超生。

　　她难得思考，这个傻子干过比她还十恶不赦的事情？

　　但那个痴傻的叶河已经死了，如今躯壳里的，是一只穷凶极恶的妖。

　　因着那封印，她也离不开昙城。

　　叶河弯了眼，撑着半张脸，姣白面容如神如佛似笑非笑。

　　呢喃着，“想困住我的人，会死掉哦……”

　　举目眺望，万年之前的时代，没什么大变化。

　　叶河眼神狂热，也不知今日她放出去的尸妖，会带回来她需要的猎物吗？

　　远处渐浓的雾色中，出现个一袭白衣的少女，裙摆飘摇婉转，她并未御剑而行，却轻快如箭，仿佛破开的风一般。

　　落在少女身后的还有几名仙门弟子，一行人此行的目的便是这些尸妖。

　　他们本是人类，却在某一天突然暴毙，化作害人的妖，毫无神智，却莫名聚集作乱，似乎有人在背后操纵。

　　这几具腐土尸妖的凶残程度较之前更胜一筹，甚至隐隐有了人类趋利避害的天性，比以往见过的尸妖多出一双翅膀，飞行速度极快。

　　现在是夏季，逢将雨阴日。

　　听着渐渐清晰的雷声，少女手中掐诀。

　　掌心微动，阴沉沉的天空落下道道滚着火花的雷电，转瞬之间，化作流光的绳索缠绕成网，阻断了尸妖想要逃跑的路。

　　她本可以强攻，无奈尸妖手中还有个几岁的孩童，只得一路追赶，可追寻半日也不见它们的老巢，像一群无头苍蝇。

　　她决心不再等待时机。

　　尸妖停了下来，落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而草地上有一棵巨大的苍老古树，绿叶苍翠舒展繁茂，与四周的浅草格格不入。

　　天空阴沉一片，明明还是下午，重重乌云中却开始藏着一轮若隐若现的苍白圆月，静得像下一刻就要碎掉的镜子。

　　尸妖背部如弓，开始寻找进攻的最佳方向，众人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妖似乎在不断进化，越来越强。

　　仿佛他们不曾为人，妖才是本来面目。

　　一只妖将手中昏迷的孩童高高举起，锋利的指甲瞬间划破孩童的手臂，在血液与泥土相接触的那一刻，巨大的怪阵随即出现，闪烁着红光，正迅速以圆形向两端合拢，妄图将所有人一并圈进这阵法中。

　　尸妖们死死地盯着他们，随即发出尖锐的叫声，它们在兴奋。

　　残暴嗜杀的腐土尸妖，诡异的阵法。

　　这宛如献祭的仪式让众人心头一紧。

　　突然，脚下草地红光一闪。

　　“不好，有陷阱！”

　　一直站在后面的卢洋作为带队弟子，虽然也想救下那个孩子立得头功，可若死在这里，那得了再多名声也是无益的，连忙大喊道，“退后！大家快退出去！”

　　抱着孩童的妖再次亮出利爪，意图划破手中猎物的肚子。

　　卢洋等人飞速往后撤去，一道白衣却越过他们攻向尸妖的方向。

　　其他本未动作的妖预测到少女的想法，全部都围堵了过来。

　　它们速度太快，而且力量变得更强，众人被打得节节败退，眨眼间，已经杀死了两名弟子，阵法中的红光瞬间变得更加耀眼。

　　一行人被围堵，失去了离开阵法的最后时机。

　　那少女借着雷法阵网，躲避开其他尸妖，足尖一跃，一剑劈向要撕裂孩子腹部的那只利爪。

　　剑刃闪着寒光，注入大量灵力后锋利异常，可在砍到的那一刻，尸妖的手如水流一般卷着剑身缠绕而上，一旦触碰到人的血肉，这只手恐怕保不住。

　　心下一横，趁着妖物攻击她之时，另一只手覆满雷电法力，挥出一记手刀，尸妖被斩断一臂。

　　孩童落下，与此同时，少女持剑的手被抓出深可见骨的伤痕，道道血肉被五爪撕下，血淋淋一片。

　　忍着巨大的疼痛，她飞身将孩子救下，踩着雷网退后。

　　断臂的尸妖发了狂，阵法中的红光大盛，全都汇聚到断臂尸妖的身上，它的手，正随着红光的注入渐渐长出来。

　　卢洋不敌尸妖，气得咬牙切齿，对着少女破口大骂，“蠢女人！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为了救一个小孩，想害得我们这么多人都死在这里？”

　　“真拿你当个人物了？若不是看在赵师妹的面子上，你一个末流外门弟子也配跟着我们？”

　　其他人皆附和，开始责怪少女不听指挥一意孤行。

　　可少女只站在原地检查孩子的伤口，她性子冷淡，最不喜与人多费口舌，她只知，身为修仙者就不能罔顾人命，不修心者不配修仙。

　　“雪纷纷，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啊…”

　　一颗石子砸了过来，痛得卢洋大叫起来。

　　“谁？！给老子滚出来，躲躲藏藏的蝼蚁算…啊…”

　　又一颗石子砸在同样的位置，只力道更盛，隔着皮肤打掉了卢洋的几颗牙，巨大的力道将他掀翻在草地上滚了几圈，登时口中冒血灰头土脸。

　　“阁下非蝼蚁，怎么蝼蚁不可翻覆天地？”

　　巨大的古树上，传来清冽的少年声音。

　　寻着声音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古树上还有个人，少年在笑，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岔开腿蹲在树枝上，明明是白日，他却提着一盏绿幽幽的灯，细看之下，散着一缕细细的黑烟。

　　少年的发浓密而黑长，藏在交错的树影里，看不清容颜。

　　雪纷纷脑海中莫名觉得，这少年像一只鸟。

　　只在这思考的片刻，少年已经似鬼魅般来到了她眼前。

　　好惊人的速度！

　　除了七峰大选中那位天资卓越的掌座师兄，世上竟还有这般来去无踪的人。

　　等她回过神来时，只看见一柄递过来的剑。

　　“喏，你的剑，还给你。”

　　不知何时，他竟然将她被妖折毁的剑拿了回来。

　　少年一袭黑衣，束着高马尾，被诡异月光照到时，衣服上会显现出淡淡的白云纹，抬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带。他一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但过于精致艳丽的容貌让他未语时雌雄莫辨，浑身散发着迷惑人心的危险。

　　此人出现得太古怪，雪纷纷忍着钻心的疼痛，满眼警惕，并未接剑。

　　一手抱着昏迷的小孩，一边观察着尸妖的形势，她对周围事物一向观察入微，少年气质不凡，若是他想杀自己，恐怕她不是对手。

　　但他又似乎并无恶意？

　　其他人忙着破阵，可穷尽各种术法，怪阵仍未有丝毫松动。

　　而断臂的尸妖已经伤口愈合，连同周围的妖体型皆变大的不少，正面目狰狞地飞袭而来。

　　雪纷纷瞪大了眼，迅速取出储物袋中的符箓，若非她手受了伤，到了生死紧要关头，本不想动用此物。

　　与她的浑身紧绷相比，少年一幅看鸡鸭飞天的闲适表情，手中剑正琢磨比划着什么。

　　“嗯…你刚才那招使得不够好，现下瞧好了，我只教你一次，武器，强在有灵。”

　　大片的妖扑过来，少年却视若无物，拿着卷成麻花的剑转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收尾迅捷一顿，佩剑顷刻直立恢复如初。

　　雪纷纷没有没有多余心思环顾这变化，运起灵力催动符箓，念出口诀。

　　“三清化无垢，荡平秽土，诛！”

　　一张绘满朱砂的黄符舒展着，上面笔纹的脉络似有生命般活了过来，脱离符纸变大数倍，而后化作金色的真龙光焰，巨大的力量向尸妖攻去。

　　与此同时，少年轻轻地挥动手中剑，无形的剑气势如破竹。不识青天者，只叹劲风如刀斩血躯，越过苍穹后，方知一剑威压跪真仙！

　　转瞬间，尸妖惨叫着化为飞灰，阵法不断闪烁，挣扎了几下后不甘地随之消散，阵中被光焰炸出一个巨大的坑。

　　妖已被除，可雪纷纷脸上并未出现喜悦，反而抿着唇垂下眼皮。

　　这符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仅仅一张，就能杀死这些妖，可她自己哪怕身受重伤，也只斩下一臂罢了，这相形见绌的天赋对比，当真是残忍得可笑。

　　叶河提着灯，走到了坑前，用剑拨了好几下泥土，下面才出现一尊巴掌大小的石像。

　　似是无奈地笑了笑，“啧，你呀你，倒叫我好找。”

　　那眼神沸腾如血海，仿佛正看着什么仇敌。

　　很久以前，叶河就有个想一战的对手，那是个难寻踪迹的剑道者，从此剑成了她的心魔。

　　握剑那一刻，天空雷电闪烁，历劫失败的记忆不断在叶河脑海闪回，无数强光雷电伴随着剧痛延绵，可这一次她却成为了那人，随手一拂，光是剑气，就能将渺小如尘的对手当场震碎。

　　这天穹可真高，高得令她摔碎一地，满目残红。这个妖疯狂大笑着，“我已经看见你了，当我找到你的时候，就是你一败涂地之时！”

　　只因生而为妖，已见神台却不得入，如今她必须击败的，竟是身为妖的自己。

　　四周围拢了人，只见那尊小石像披散着头发，头颅低垂，双眼含笑，惟妙惟肖仿若真人。

　　叶河将石像捡了出来，随手撩了衣袍擦掉石像身上的泥土。

　　露出一张仿若女子的俊秀俏脸来，卢洋瞬间瞪大了双眼，“这石像怎么、怎么…”

　　他站得近，腿开始不住发抖，可好歹是仙门弟子，脸上勉强维持着几分体面。

　　叶河却将石像半举在脑袋旁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说道，“怎么那么像我，是吗？”

　　他明明在笑，没有丝毫杀意，可越是平静，越让人琢磨得惶恐，尤其是刚刚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的他们。

　　周围人皆是往后退去，卢洋跑到雪纷纷身旁，早就没了当初趾高气昂的样子，低语道，“雪师妹，刚刚的符箓你还有对吗？”

　　雪纷纷不做回答，绝不能让神秘少年知晓，符已经用光了。

　　卢洋却不明所以，大受激励，开始不断叫嚣，“管你是何方妖物，今日就叫你魂飞魄散！”

　　周围的雾越来越浓，叶河挥了挥手中的石像，“我很忙的，改日玩吧。”

　　大雾裹挟住少年的身影，待到卢洋等人拨开浓雾，走到少年刚才的位置，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柄修复好的剑。

　　“他究竟是何人？”

　　“我瞧他这一派奇怪的举动，莫非真像赵师妹猜的，他就是尸妖背后的主使者。”

　　“可若真与他有关，怎么还会留我们性命？”

　　卢洋舌头顶了顶断牙的位置，刚才的羞辱令他愤恨不已，轻蔑地骂道，“能怎样？自然是怕了老子所以灰溜溜逃走了，看来没了尸妖操控，他就是滩废物烂泥！下次再碰见要那小子好看！”

　　可人已经跑了，众人也只能猜测。

　　后面重伤的雪纷纷终于支撑不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殊不知，这一切景象都被映照在一面镜子里，被传到千里之外的一座殿堂中。

　　屋中围拢观看画面的几人脸上皆闪过一丝惊艳。

　　“少主果然慧眼识珠，找来的公子虽然年纪不大，可一出手便能造出如此强悍之物，少主壮志大成指日可待。”

　　口中的少主坐在主位，正看着旁边一脸凝重的白发少年，“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少年拧着眉，好看的脸透着几分稚气，“不对。”

　　“如何？”

　　“有人动过我的阵。”

　　少主指节轻敲，隔空调动错时镜，可雾太大了，无论是什么视角，都看不清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是何模样。

　　“司乐，你看看，是因为他吗？”

　　名叫司乐的白发少年手指连续不断地摸着鼻尖，他烦躁的时候总控制不住这些小动作，回答道，“不清楚，我得离近些，才能判断他究竟是什么。若他是妖，那几个仙门弟子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若不是妖，我造出的好朋友们怎么会长出那样一双翅膀？”

　　虽说阵法为他所创，但现在的变化连他也有些看不懂了。

　　而且他并未让人在此处绘阵，看来是有人违背自己的命令自作聪明。

　　可这次的尸妖比他任何一个阵法中都强，若是能参透这些变化，或许能弥补此阵的致命缺陷。

　　这发现让司乐浅灰的眼珠中燃起一丝强烈的兴奋。

　　“有没有可能，那少年是只修为极高的妖？”

　　少主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都凝重起来。

　　“现下是紧要关头，他既然救下那些人，说不定会与我们作对。”

　　“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我决不允许变数存在。”

　　男人转了转手腕上的红线绳，轻轻抬了抬手，“去，除掉他。”

　　屋子的角落里，几道影子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