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花下死》桑枝未落

13、三月雪（四)

　　午膳过后，萧淮序特意支开了她以及苏羽妍，说是鬼祟未除，正所谓除恶务尽，它还要与沈靛再商讨一下后续的除鬼事宜。
　　她找了个由头，让苏羽妍先行回房，而后她跟在沈靛的后头，眼见他们去到了后花园的亭榭，她隐在一株梨树后，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萧淮序凛身立于亭下，身姿孤冷:“阿靛，你似乎变了许多。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吃鱼，适才的午膳，你……”
　　他记得从前在天衢的时候，沈靛是极为挑食的，他不爱吃鱼，又忌葱花香菜，总能将负责膳食的师姐气的直跳脚。

　　春风微冷，掀起一树的梨花。沈靛拂去肩头的花瓣，语气轻漫:“是么？”他轻笑了一声，琥珀色的桃花眸里漫出一缕晦暗:“那是师兄你，还不够了解我。”

　　若是不吃便要饿死，哪怕是恶狗吃剩下的半截鱼骨，他也会强要自己咽下。

　　三年前，他刚刚逃出天衢之时，灵脉尽毁，形销骨立。浑身布满了天火留下的灼伤疤痕，那是再过多少岁月，也抹不掉的，在他身上刻下了道道蜿蜒而狰狞的纹路，时刻提醒他，他是天衢的罪徒。

　　他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衫，身上褴褛破碎的布料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结满板结的泥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恶臭。
　　某日，他行至一处渔村，恰好瞧见几条野狗正围在腐臭的鱼篓旁，疯乱撕咬。
　　他本能地扑过去，自己都没想到枯枝似的手臂竟然还能爆发力量。狗群龇出黄牙咆哮，他死死护住那半截发绿的鱼骨，鱼骨边缘还剩几片未腐烂完全的鱼肉。

　　那样不堪的自己。
　　那样不堪的过去。
　　于他而言，那是一段无法愈合的梦魇。

　　萧淮序的喉结微微滚动，终究还是将那些未竟的话语咽了回去，笑得苦涩，“阿靛，若你不想说，便罢了。”
　　“只是，无论他人如何看你，师兄相信当年之事……会还你一个公道。”

　　沈靛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师兄昨夜以缚仙索束我，我还以为是要将我带回去，绳之以法。”
　　萧淮序一怔，脸上浮过悲戚:“昨夜，我是不想你涉险，我并未想到，你灵脉尽数断绝后，竟还能……”
　　还能凝出剑气。

　　“过往之事，早已揭过。你们天衢若不来寻我霉头，我也无意与你们纠缠。”沈靛语声淡淡，一心划清界限:“至于捉鬼之事，我也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你我各行各事，就此别过。”

　　沈靛没给萧淮序回话的机会，转身便走，很快便消失在了后园之中，徒留萧淮序一人凛立风中。

　　她听了好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悻悻地回了房，却不想，沈靛竟然倚在她房门的那棵樟树上，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似是刻意在等她。

　　寒衿眼中迸发出几点精亮来，如暗夜中猝然擦亮的火石，透着灼人的欣喜。
　　“阿靛，你是特意在等我吗？”
　　“对吗？对吗？是特意在等我……”

　　“我真的好高兴，高兴你终于开了窍，竟然主动等我……”
　　“怎么办，我好久都没有这样欣喜了!”

　　明明该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却笑得尤为恶劣，轻薄的唇角勾起一道尖锐的弧度，让人心生反感。
　　她眸底烁着的亦不是欣喜，而是捕食者见猎物自投罗网时，难掩的得逞之意。

　　沈靛的眸光暗了又暗，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彻底放弃同她正常对话，道:“对，我特意在等你。”
　　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问:“你那时说的交易，是什么？”

　　那时？
　　她想起来了，他说的那日，他在街巷替她赶走邪修，她扬言说要报答他时，提及的交易。

　　她就知道，他拒绝不了的。
　　寒衿笑了笑，葱白的指尖捋过发尾，打了个小圈儿，“这交易，你可是稳赚不赔的哦。”

　　“我可以帮你取到你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你只需一直待在我身边。”她想了想，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阴翳，“不过，你可不许再想着逃跑哦。”

　　沈靛将信将疑，眸里映出几分探究的意味，似在思忖她话中的真假。
　　“你所求的，仅是让我待在你身边么？”

　　“自然不是。”她轻笑了一声，眉梢极轻地挑了一下，“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耐心又很长情的人，我相信金石可镂，水可穿石，总有一日你会被我打动——”
　　“然后，爱上我。”

　　沈靛嘴角抽了抽，再度默了声。
　　刚刚午膳时她还好好的，他还以为她的疯病得到了遏制，却不想，没多久就又复发了。

　　他忽而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眼前的这个疯女人，无论她用何种法子借了别人的身份，如今嫁与萧言祁作新妇的也是她了。
　　“那你的夫婿怎么办？”

　　寒衿微微歪头，一缕发丝垂落耳际，她笑了笑，将碎发挽至耳后，笑得无辜:“不知道呀……你知道的，我心中的夫婿便只有你一人。”

　　说罢，她往沈靛的跟前走了两步。
　　沈靛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一个踉跄，幸而被樟树抵住了后背，才没有摔出去。
　　他退也不是，前也不是，整个人像是只被火夹住的烤鸡，进退不得。
　　“我答应你的交易……不过，那日你在我身上种下的印记……”

　　她附在他的耳畔，轻声回道:“不会危及你的性命。我不喜欢钟离衿这个名字——”
　　“往后，你叫我寒衿吧。”
　　她仰头，脚尖轻轻一踮，浓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落，温软的唇猝不及防地点上了他的脸颊。

　　沈靛的呼吸骤然一滞，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原本白皙的脸上随即浮现出几分愠怒。
　　“寒衿，你……”

　　寒衿笑了笑，葱白的手指落在他薄软的唇上，将他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封缄。
　　“嘘，有人在看我们。”

　　沈靛将一双桃花眸瞪的滚圆，瞳孔骤然紧缩，梗着僵硬的脖子向她视线所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廊角，一个藕荷色身影蓦地僵住了。小丫头绞着帕子的指节紧张到发白，绢面早被她皱成了腌菜状。发间两朵绒花随着她的身子乱颤着，活像只被惊着的雀儿。

　　他觉得这个丫头看着眼熟。
　　又这样四目相视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昨日他在萧府见过这丫头，她正是萧言祁的贴身侍女秋露。

　　与画折子里的戏段不同，秋露没像他想的那样仓皇而逃，反倒挺直了腰板，气鼓鼓地跑到了他们跟前。
　　秋露盯着寒衿，仔细打量了一瞬，气得浑身抖颤:“钟离小姐!亏得我家世子放心不下你，特意吩咐我来此，探你是否有碍……”
　　“却不想，你是个水性杨花的狐胚子!你这样……你这样与他人苟且，对得起我们世子吗!”

　　秋露气急，又愤恨到了极点，竟把自己给气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滚。

　　沈靛本想出言解释，但又觉得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索性沉默不语。

　　“秋露姑娘，我也不想如此的……”寒衿挤出几滴眼泪，显得凤眸水润又无辜:“我对沈公子一见倾心，感情之事讲求一个先来后到，我又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心呢？”

　　沈靛侧眸，盯着寒衿看了好一瞬。
　　他心里在想，怎么能有人这么会骗人，而且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骗人，编起瞎话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像在说天经地义的真理似的。

　　不过他很快就又说服了自己。
　　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人啊，她可是能令无数鬼物闻风丧胆的幽都鬼王。

　　—
　　秋露说什么也不肯轻易饶过她与沈靛，硬要拉着他俩去见萧淮序，要将他二人伤风败俗的丑事昭告于众。

　　她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是沈靛说什么也不承认同她有私情，即便说得苍白又无力，即便秋露油盐不进，他也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

　　等到了萧府的时候，暮色已沉沉地压了下来，昨夜的新婚灯笼还未来得及拆下，萧府门前的石狮在灯笼的映照下投出斜长的影。
　　沈靛扶着车辕缓了口气，他辩驳了一整路，如今喉间干涩得像是塞了把粗粝的沙，连吞咽都带着细微的疼痛。

　　秋露一路上没给他俩半点好脸色看，甫一下车，便急匆匆地扣门。
　　一连扣了半晌，里头都无人响应，沈靛察觉不对，推开秋露，一脚踹开了府门。

　　“里头怎么这样安静。”秋露忽然反应了过来，原本气红的小脸瞬时变得煞白，急忙跑了进去，“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夫人!”

　　寒衿伫立在府门，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神色凝重。

　　萧府上方笼着一层浓厚的死气。
　　远比昨夜的那股黑雾要邪上许多，这股气息的出现，预示着此地即将有人死去。

　　如此看来，事态愈发地有趣了呢。
　　能够以鬼力吸食全府中人性命的鬼物，至少也该是只六阶的恶鬼，然而昨日那只女鬼看上去不过是只普通的画皮鬼，即便有三面人皮灯加持，也远达不到六阶的鬼力……

　　沈靛跟着秋露进去探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同她预想的一样。
　　“昨夜我们小瞧那女鬼了。”沈靛凝结剑意，尝试击散上空的死气，“全府之人皆中了那女鬼的鬼瘴，若两日内不能驱散，他们便真也成了鬼了。”

　　秋露跪在地上，痛哭不止，一双素手死死地攥着裙裾，指节因用力的缘故泛着一阵青白。
　　她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抽噎得几乎背过气去，仰头道:“沈公子……求求你，救救他们……我知道，你们一定能有办法的。”
　　“昨夜，那鬼祟不是走了吗，怎么会这样……”

　　沈靛沉默了一瞬，双指捏诀，祭出了一道传唤符，将此地的情形传唤给了萧淮序。

　　寒衿俯身蹲了下来，双目微阖。
　　她纤长的指节触到松软的泥地里，一滴血顺着她的指尖滑落，迅速化作一缕细不可查的红线，沿着泥地一路蜿蜒而去，指向西南的方向。

　　她睁开眼，眸中的蓝光瞬时黯了下去。

　　刚刚，她以自己的灵血为媒介，引地界的探查之术，循着鬼物留下的气息一路追踪过去，探查到了鬼物停驻的方位——
　　琉月坊。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