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也想辞职》渐尔

77、第七十七章

　　李怀真没有想到，自己找温敛意当替罪羊，不仅没有让仙帝打消疑虑，反而加深了对她的怀疑。

　　李怀真从仙庭离开后，本以为万事大吉，谁知回到元清宗，迎接她的是满地狼藉。伥死了，傀儡损伤过半，魔婴尽数死亡，她苦心经营的心血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根据存活下来的傀儡声称，是一个魔族和仙族联手放的火。

　　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李怀真简直要咬碎牙，温敛意这个祸害，稍不注意就害得自己遭遇这么大损失，幸好她先一步借仙帝之手处理掉他，不然，再拖下去，满盘皆输的就会是自己了。

　　她不能输。

　　没人比李怀真自己更明白她走的是一条有多危险的道路。
　　先是里用傀儡蛊，将人族中的杰出人修打造成自己的傀儡，利用他们操控人间界。而后拿魔物和低资质的人修喂养魔婴。以魔种为媒介，将魔婴和傀儡结合，魔婴通过魔种持续不断给傀儡输送魔气，就可以使人族傀儡超越资质的限制，同时使用灵力和魔气，可以同时使用两套体系，将会大大提高傀儡们的实力。

　　如果这个计划顺利进行到最终阶段，傀儡们可以和仙胎人族……不，甚至和高境界的仙族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而她凌驾于诸多傀儡之上，足以与仙帝并驾齐驱。

　　她从着手这个计划开始，瞒着仙族，也瞒着人族，在这个鄙夷魔物和魔气的三界，若是任何一方发现她的计划，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受千秋骂名，万人唾弃。

　　但即便冒如此大的风险，她也选择这么做。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人族想要从仙族手下翻身，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引无数人族趋之若鹜的仙胎人族，实际上，是裹了蜜糖的砒霜。

　　至今，她仍刻骨铭心地记得发现这个秘密的那一天。

　　***

　　百年前，仙胎人族大选，北海裂谷。

　　与裂谷深处的大魔鏖战数十天，众多人族修士精疲力竭，在裂谷的外围原地扎营休息。医修们忙着为伤者治伤，冲在第一线的剑修和符修们多半站不起来，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早知道仙胎大选很难……可没想到这么难，这大魔也太难杀了吧。”

　　“算老杨他们放弃得快，刚刚那一波交手，又死了七八个……虽说大魔也在消耗，但我们总觉咱们是蚂蚁给大象挠痒痒呢？”

　　“快了，我看那只大魔只是负隅顽抗而已，但我们这么歇下去，只怕它也会缓过劲儿来。”
　　说话的是李怀真，她作为冲在一线的剑修，此刻是阵营中负伤最少的，仅仅肩侧一些擦破，自己吃了丹药原地休息。面容年轻，意气风发。
　　“等我歇会儿，带几个人去渊底骚扰一下，只要让他维持消耗的状态，等你们恢复，咱们一举歼灭它。”

　　“好！”
　　“好啊！！”

　　人群热情响应。在这几日连续的作战里，李怀真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众人已然将她视作精神领袖，她说出这种话，稳定住了动摇的军心，振奋士气，顿时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在望。

　　大选走到这一步，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负伤少的更是屈指可数，李怀真四下扫了一圈，点出几个还能自由活动的人，“……你们几个，还有燕庭麟，稍微歇歇，我们随后一起出发。”

　　没人对李怀真的指令有意见，就连这一批修士里最年轻脾气也最古怪的天才——燕庭麟也是如此，他偏过脑袋，随手比个手势，年轻的面容稚嫩生涩：“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小队出发，他们人少，不能和大魔正面发起冲击，便决定采用迂回战术，分布在各个地方，小股骚扰。

　　在接近目标之前，几人先聚在一起交换了彼此法术的弱点，好互相掩护配合。

　　几人踌躇满志出发，没想到过程比预想的更顺利，大魔没有挣扎几下就死了，看来之前的攻击也是它最后的挣扎。

　　几人怀疑大魔诈死，执意要取出魔丹才算数。燕庭麟道：“我不去。这个程度的大魔死后会释放出魔毒，过去就是送命。”

　　“在释放魔毒之前剖出魔丹就行。”李怀真主意已定，小组其余人和她一同前往巢穴，燕庭麟先一步回营地。

　　意外就在剖魔丹时。

　　魔物的魔丹和寻常内丹不同，色泽通常是紫色或者黑色，境界越高的大魔颜色越深，而李怀真剖出的内丹，色泽纯白，犹如美玉。

　　这分明是仙族的内丹。

　　“还有这种魔丹？”有人想要把内丹拿回仙界邀功，李怀真立刻制止，“等等……这有蹊跷，把生前记忆调出来看看。”

　　通过调取记忆，千年前的真相终于被知晓。
　　眼前这个大魔确实不是魔物，而是仙族。而且是最早那批跟随神官时期的仙帝进入千华谷，尝试种植傀儡蛊、寻找雨的仙族之一。
　　仙帝和这群仙族种植傀儡蛊失败，却意外发现，将傀儡蛊融入灵池之中，可以使脱胎后的人成为自己的傀儡，虽然比起直接给人种下傀儡蛊的效力要微弱一些，不能直接操控对付的行为，但是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对方的心神思维，达成间接控制。

　　于是，一场长达千年的骗局就此展开。

　　通过仙胎人族这个诱饵，仙帝引得无数资质杰出的人族对仙界俯首帖耳，只为了更上一层。可他们以为的脱胎换骨，位居人上，其实被人操纵利用还不自知。而升为仙胎人族的修士，在破境失败后，尸体则会被熔炼，用作灵池的灵力来源，反哺下一个脱胎换骨的人族。如此循环，形成了三界中最稳定的晋升体系。

　　而仙帝为了灭口，在体系成型后，将当初跟随的仙官统统赶尽杀绝，这个大魔，就是为了逃脱仙帝追杀，躲进深渊之下，堕魔自保的一条漏网之鱼。阴差阳错，被他们当成魔界窜逃出的大魔误杀了。

　　李怀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呆愣愣杵在原地，呆愣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满腔愤怒。
　　人族修行不易，即使天纵英才，也要一步一步从普通人，炼体、转脉、结丹，每一个境界的突破都伴随着死亡的危险，最后所希求的，就是能够突破巅峰，迈入仙族的大门，自此成为逍遥自在的仙人，不再被人间的污浊苦恼逼迫，得万人敬仰，鱼跃龙门。

　　现在却说，他们所当成希望的仙胎人族，居然是通向死亡的大门。他们视为神迹的灵池，积累在同族的累累白骨之上。

　　“不行，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李怀真愤懑，转身就要走，袖子被同队修士拉住。

　　“你要告诉谁？”

　　“告诉所有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仙族的诡计不能得逞！”

　　拉住她衣袖的修士轻声道：“难道你不想出人头地了吗？”

　　李怀真难以置信：“你没看见？！仙胎人族只是一个骗局，不可能让人的修为更上一层，是假的！”

　　修士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在冷光中显得冰冷：“我知道，只要不破境，不就行了吗？”

　　“什么？”李怀真疑心自己没听清。

　　“你还没明白？若是你说了出去，人族也无法脱离仙族的掌控。仙帝动动手指，我们这些元婴就能死一片……就算你说出去，又能如何？我们没有反抗的能力的”

　　李怀真：“可……可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修士露出无奈又嘲讽的笑：“试什么？你要拿自己的命做实验，我可不愿意。我觉得……仙胎人族挺好的。”

　　“你疯了？”李怀真难以置信。

　　“我很冷静，你仔细想想，就算你把真相告诉天下人，有多少人愿意信你？想反抗仙帝，又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修士缓缓道来，“但是如果不说……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杀了大魔，自去脱换仙骨。就算傀儡蛊对思维有影响，你我知道真相，仙帝又不能操控我们的行为，只要不破境，我们就不会死，就会永远是仙胎人族！你难道还不知道仙胎人族在人间界的份量吗？我们会成为人间真正的主宰，受万人敬仰膜拜！”

　　“只要你我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我们就会是真正的受益者。”

　　李怀真好像现在才看懂自己的队友，她迟疑道：“……若是我不呢？”

　　修士的眼神也冷下来：“何必呢？李怀真，我们不想与你为敌。”

　　“你们？”深渊之下，寂静得让人心如死灰，李怀真缓缓道，“你们……都这么想？”

　　几个队友的眼神中透露着对她的防备，“若是你发誓不说，我们可以共坐王座。”

　　“否则……”

　　李怀真嗤笑一声：“欺上瞒下的走狗行径，也配称得上王？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若要杀我，来便是了！”

　　下一秒，剑光四溅，凌厉的劈砍声不绝，渊底血气弥漫。

　　营地处。

　　“燕庭麟，干什么去？”

　　“大魔杀完了，可以回去了，”燕庭麟头也不回，收拾好东西往深渊外走，把所有人抛在身后，“再不走，魔毒散满整个渊底，你们都得倒霉。”

　　“李怀真她们还没回来呢！你至少等人齐了我们一起……这就走了？真孤僻……”

　　等人影消失在深渊尽头，修士回过身，发现大魔巢穴的方向有人走过来。

　　“哎！李怀真他们回来了……怎么只有一个人？”

　　众人迎接的脚步停住，只见阴影中走出一个满身鲜血的李怀真，她看上去十分疲倦，医修连忙上去接应：“怎么回事？！怎么就你一个？他们人呢？！”
　　“大魔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这样？”
　　“莫非是魔毒？！”

　　“他们……被我杀了。”

　　周遭肃然一静。

　　“为……为什么？”

　　李怀真抹了一把脸，将所有事情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他们先动手，我只是自保而已。”

　　静了半晌，有人开口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保守这个秘密？”
　　“李怀真，你可想清楚了，如果这件事说出去……我们会成为一个笑话。”

　　李怀真呼吸一滞。

　　人群逆光，她看不清这些身影的脸，高高矮矮的人们挤成一团，像是一个稠密的巨大鬼影，包裹着她，这句话来自鬼影的心脏，是整个群体的质问。

　　她握剑的手冰冷，听见鬼影深处有人窃窃私语。

　　“她要背叛仙族……举报她是不是能获得封赏？”
　　“填灵池的肯定是修为松散的废物，若是品阶够高，仙帝怎么会舍得送我们去填灵池？”
　　“我们可以贡献那些金丹和结丹的修士去填灵池，虽然他们灵力不足，但是数量多啊。”
　　“好主意，这也不算浪费他们的资质了。”

　　“什么傀儡蛊，肯定骗我们的，她想独占仙胎人族的名额吧。”
　　“元清宗的长老不就是仙胎人族？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不是挺正常的么。”
　　“只要能登顶，就是成了傀儡又如何？过好日子的傀儡和水深火热的人族，谁不会选啊？”

　　“危言耸听。”
　　“居心叵测。”
　　“没看出她居然是这样的人……”

　　李怀真在质疑声中一寸一寸低下去，被人群吞没，这一刻她觉得无比讽刺，队友临死前猜的话居然是真的——就算她据实相告，也会有人不信她。
　　元婴修士之所以受到人族的追捧羡慕，除了因为资质好境界高，还因为他们是最接近仙族的人族。
　　他们才是现有体系里最大的受益者，轻易不愿意自降身价，他们只在乎如何保全自身。她没有站在元婴修士的利益上，是不被这个群体接纳的。

　　很快，相似的声音再次出现。

　　“杀了她吧。”
　　“她骗人的。”
　　“她杀了同族……她有罪。”

　　李怀真自嘲地笑一声，没有再辩解。她已经明白，在构陷面前，辩解无用，她选择用剑来说话。

　　这样一群人，若是活下去，只会成为未来仙庭对付人族的力量，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脱换仙骨，必须让他们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这一战持续了多久，只感觉自己员额不能炙热跳动的心随着倒下的人逐渐并冷下去，这些都曾是她并肩作战的伙伴，她们一起向着最高的目标进发，也最终毁在分岔路上。

　　至臻剑每劈砍出去一次，李怀真便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我再也不要信任何人了。

　　直到再也没有劈过来的剑，李怀真力竭跪地，发现四周横尸如山，她神思恍惚，环顾四周，想起来，好像少了一个人。

　　燕庭麟。

　　那家伙知道她去剖了大魔的丹，若是走漏风声，很可能给她惹麻烦。李怀真脑子已经杀得麻木了，惯性地想：那就把燕庭麟也杀了，灭口。

　　她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这个秘密会烂在她的肚子里，直到她能够为人族找出一条出路，构建一个脱离于仙胎人族体系之外的修炼体系。她要掌控整个体系，确保没有任何种族可以凌驾人族之上，让人族脱离仙族管控，获得自由。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追上燕庭麟，可惜的是她经历太多战斗，气力不足，被燕庭麟逃走了，二人就此结下梁子，燕庭麟视她为死敌。而她也在和燕庭麟的交手中伤到右臂。

　　这个伤口提醒了她，想要活着走出深渊，但不惹人怀疑地拒绝转换仙胎，她还差一个极佳的理由。

　　仙族向来看不上残缺之人，不愿将珍贵的仙胎人族名额赐予残废。于是她自断右臂，自废修为，逃出生天。

　　逃出以后，她声称大魔的魔毒侵染众修士，她不得已出手清理门户，对燕庭麟也是怀疑之下出手误伤，燕庭麟不明真相，仙官半信半疑，也无法回去调查——因为大魔的魔毒已经开始漫溢，所有尸骸都会被腐蚀得只剩残渣。

　　但这个理由堵不住悠悠众口，李怀真回到元清宗后，谣言四起，都说她屠尽了参加大选的三百余人，手段狠辣，堪称当世第一。
　　谣言可能是燕庭麟散布的，也可能不是，李怀真并不解释，随便旁人如何说，她不在乎，她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构建自己真正理想的世界，人族至上的世界。

　　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哪怕生命。

　　或许她足够幸运，用了五年的时间练出左手剑，恢复全部修为，成为元清宗的宗主，利用宗门的力量，在人间界寻觅傀儡蛊的消息，最终找到了雨，获得了傀儡蛊，捕获了伥，并利用伥获得魔种。

　　利用魔婴和魔种，使修士能够自如运用魔气和灵力两套力量，是李怀真在这些年逐渐摸索出来的一套崭新的修炼体系。一旦完成，可以摆脱对仙胎人族的依赖，通过在人间界豢养魔物，为人族修士提供法力来源，不仅修士可以使用法术，就连没有资质的普通人也可以修魔，足以让人族突破资质限制，比肩仙族——当然，在一套在现在的环境中无法展开，因为人人闻魔色变，仙帝的旨意大过一切，人族为了眼前可见的利益，甘愿成为仙族的牛羊。
　　为了营造适合的环境，李怀真需要先消除仙族给人族培养起来的对魔物的厌恶情绪和对仙族的过度崇拜。这就需要通过傀儡蛊，控制他们从思维到行为都无条件服从自己，供自己驱使。

　　这套计划通过曲水的实验，其威力初见成效。虽然推行的过程中牺牲了一些实验品，但是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她还会继续修缮细节，直到无懈可击——若是没有被中途破坏的话，现在人间界的宗门决策层，大半都会被她的傀儡占据，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仙族掀桌子。

　　结果半途蹦出来一个温敛意，李怀真简直恨之入骨。

　　她一路走来，满手鲜血，工于心计，经历各种明争暗斗，不惜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背负无数无辜的人命，就是为了给人族寻找一条出路。

　　现在，这条出路也被仙族毁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李怀真走过废墟，满目疮痍，她的心在滴血。这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再将一切推上正轨？

　　她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宗主！”一个傀儡修士远远来报，“仙庭来人了……燕仙长来了！”

　　李怀真眼皮猛地一跳，燕庭麟在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