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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又一死当 ...

  •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喉,每一次呼吸都像砂纸磨过气管。

      季临躺在惨白病床上,右臂裹成僵硬的纺锤形,恒温护套的循环液发出微弱嗡鸣。

      吊瓶里的抗生素混着止痛剂,冷流缓慢注入静脉,却压不住骨髓深处抽凿般的痛楚,像有把钝斧在骨缝里反复劈砍。

      祁砚立在床尾,左掌裹着刺目的新绷带,那是昨晚挡下水晶碎片时被钢索割裂的。

      他目光锁在墙上X光片上:

      季临右手无名指第二指节至掌骨末端,骨缝里嵌满星星点点的碎玻璃碴,如同被冻在冰层里的荆棘种子。

      更糟的是,低温冻伤引发的坏死正从指尖向上蔓延,皮肤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截肢评估结果?”祁砚开口,声带因烟熏和嘶喊沙哑不堪。

      主治医生捏着影像片,指尖点在腕骨上端:“现在截,能保肘关节以上十公分。再拖下去……”

      他没说后半句,但眼神扫过季临溃烂的锁骨红疹。

      那场液氮冷库留下的印记,边缘已开始渗出组织液。

      ……

      深夜的修复工作室弥漫着药膏的苦涩气味。

      祁砚用左手机械地擦拭一只商代青铜爵,酒精棉压过饕餮纹的每道凹槽。

      白天典当行送来的票据静静压在镇尺下,斯特拉迪瓦里琴的正式“遗体”鉴定书。

      琴身被水晶灯砸碎,残余价值不足原价千分之一,连拍卖行都不肯接盘。

      季临的鼾声在隔间断断续续,总在某个抽痛的顶点戛然而止,变成压抑在喉头的闷哼。

      祁砚掀帘进去时,他正用左手死死掐着右臂上端,指关节绷得发白,冷汗浸透枕巾。

      床头柜上,强效止痛药的锡箔板凹坑累累,最后三粒药昨晚已耗尽。

      “冷库……冰面……”季临忽然在昏沉中嘶语,瞳孔涣散,“我划了琴谱……在冰上……终章变奏……”

      左手神经质地抓挠床单,仿佛指下是看不见的冰面裂痕。

      祁砚忽然攥住他手腕。

      季临掌心湿冷黏腻,还残留着安魂曲演出时蹭上的、混合了母亲骨灰的黑色弦油。

      祁砚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一点点用湿毛巾擦净那些污垢,露出掌根处一道几乎被忽略的陈年疤痕。

      十岁那年,帮小祁砚修自行车链条时被齿片刮破的口子。

      “肖邦的左手练习曲谱,”祁砚声音沉缓如钟,“在你行李箱夹层。”他指腹按过那道浅疤,“比《锈色琴键》干净。”

      ……

      黑市诊所空气污浊。

      赤脚医生踢开地上的烟蒂,油腻的镊子拨弄着祁砚带来的碎玻璃:

      “清创可以。骨头里的细渣要一点一点挑,比绣花还磨人。一支进口神经阻滞剂只管半小时,这玩意儿不好弄啊。”

      祁砚将最后一叠现金压上药柜:“够几支?”

      “够三支。三支只够清半只手。”医生掀开季临的护套,腐肉味弥散,“截了吧。这年头谁还用手弹琴?装个假肢一样开演奏会……”

      季临左拳骤然砸在生锈的手术椅上,震得酒精瓶叮当作响。

      “要清就整只清干净。”他声音劈在喉头,眼白拉满血丝,“少一根倒刺都不行!”

      阻滞剂冰凉的液体推入静脉。

      药力腾起的瞬间,季临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坠入一片昏沉的迷雾。

      他垂着头,视线却透过睫毛缝隙,死死钉住祁砚的手,那只裹着绷带的手正接过医生的探针。

      探针刺入腐肉。

      祁砚的额头瞬间浮起冷汗,喉结艰涩滚动。

      不是痛,是烧在心里的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染血的玻璃碴,是季临为护住母亲遗骸挣裂的碎灯片;是在韩炜琴弓下、选择用废手拉动电磁锁时烙进骨头的勋章。

      挑出第三块大碎片时,阻滞剂药效开始松动。

      季临下唇咬出血,全身肌肉筛糠般颤抖,却把喉咙里的痛吼压成模糊的呜咽。

      额顶的汗砸在祁砚捏镊子的手背上,混着他自己的汗蜿蜒而下。

      “按住他!”医生低喊。

      祁砚的左手铁箍般扣死季临的上臂,掌心未愈的伤口被猛力挤压,绷带渗出的新鲜血液,瞬间浸透了季临病号服的袖子。

      剧痛让祁砚眼前发黑,钳制的力道却丝毫未松。

      血印隔着布料烙在季临滚烫的皮肤上,成为抵抗崩溃的最后锚点。

      ……

      黄昏拉长古董店门前的阴影。

      祁砚刚掀开琴式招牌的防尘布,手机便嗡鸣。

      经纪人冰冷的声音钻入耳:

      “赞助商撤资违约金最后通牒。明早十点,钱不到账,就等着收‘天才钢琴家骗保诈死’的头条。”

      听筒里传来纸张揉碎的杂音,是季临签署的“遗产”授权书被撕毁。

      祁砚沉默挂断,招牌铜钩的锈腥味扑入口鼻。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张照片:二十岁的季临母亲抱着婴儿坐在墓碑旁,照片边缘被污水浸软的字迹模糊难辨。

      木屑纷飞。

      祁砚凿开招牌底座夹层,撬出那对祖传的清代翡翠琴键镇纸。

      拍卖行鉴定单早被火燎去一角,剩下触目的评价:“水种通透,能换一栋西郊别墅。”

      翡翠凉沁沁地搁在典当行柜台上时,祁砚第一次看清老板眼底跳动的贪婪。

      当票印章“死当”的红痕压下,他问:“碎琴残骸,能取回么?”

      老板嗤笑,随手将当票封入档案袋:“一堆烂木头,占仓库都嫌脏!”

      仓库霉气刺鼻。

      祁砚在废料堆里扒出半截琴颈,琴头焦黑,断裂的指板沾满污泥。

      他抽出刻刀,指板深处嵌着一段亮铜护甲,是幼年季临摔坏名琴时,祁砚用黄铜片修补的伤疤。

      归途暴雨如注。

      祁砚怀抱残破琴颈推门刹那,季临猛地抬头。

      他右臂刚清完创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医用棉渗出黄红混杂的印迹。

      左手却紧攥着一叠发脆的稿纸,正是肖邦左手练习曲的旧谱。

      “清了三小时……”他喘着举起那只血淋淋的右手,唇色灰败却扯着笑,“挑出十七块玻璃渣……没动骨头。”

      雨水从祁砚衣角滴落成圈。他从内袋掏出半截琴颈,铜护片在灯下反射微光。

      又摸出被血和水泡烂的谱稿,是季临在冰面上划下的《锈色琴键》终章变奏。

      “等手能压弦了,”祁砚擦净琴颈污泥,铜片映着季临干裂的嘴角,“你弹这个。”

      季临左手指尖拂过断裂的指板边缘,那里曾是他七岁时磕掉的漆皮。

      如今被污泥覆盖,又被暴雨洗出一道倔强的木纹。他喉结颤动,最终只发出极轻的气音:

      “冷库冰面……该化了。”

      窗外,暴雨击打着古董店的霓虹招牌。

      “砚音琴轩”的“琴”字灯管爆裂,只余半片残缺的红光,与仓库堆里那张“死当”契约上的印章红痕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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