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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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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完,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干净,明朗,凌虚后背却窜起一股寒意。
“好。”凌虚没有任何犹豫。他解下佩剑,递给身后的弟子,空手向前走了三步。“来。”
傅君卓的笑意更深了。他没动,只是右手食指,轻轻在左手掌心敲了一下。
第一剑,不是从血剑上发出的。
是直接从凌虚脚下的地面刺出来的。一道暗红色的剑气破土而出,贴着凌虚的小腿外侧擦过。
道袍撕裂,皮肉翻开,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袍。凌虚甚至没感觉到疼,只觉小腿一凉,然后才是一阵迟来的、尖锐的痛楚。
他没吭声,甚至没低头看伤口,只是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又站直了。
“这一剑,”傅君卓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依旧温和,“是为当年。你站在师尊身边,看着他送我走,却一句话都没说。”
凌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腥味的风。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第二剑。”他说。
傅君卓点了点头。这次,他抬起了手。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并指如剑,对着凌虚的方向,虚虚一划。
凌虚只觉得周身空气一沉,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死死摁住他,挤得他胸口发闷,五脏六腑都像要错了位。
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咬紧后槽牙,拼命榨出经脉里最后一点灵力,勉强撑着不让那股力量把自己压垮。
压力越来越大。他的膝盖一点点弯下去,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这一剑,”傅君卓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为观月台。我走之后,是你陪了他三百年。凭什么是你?”
凌虚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说,那三百年,师尊脸上几乎没有笑容;想说,观月台的夜晚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想说,陪伴有时候不是幸运,是凌迟。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要把他碾碎的压力。
就在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的时候,压力忽然消失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他身体一松,踉跄着向前扑倒,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带出血沫。
傅君卓收回了手,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第三剑。”凌虚用袖子抹去嘴角的血,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试了两次才勉强站稳。
傅君卓没动。他看着凌虚狼狈却固执的样子,看了很久。然后,他摇了摇头。
“算了。”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意兴阑珊的索然,“第三剑,不用接了。”
凌虚喘着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傅君卓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随手抛了过来。那东西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凌虚脚边,是一枚月白色的玉符。
“明日辰时,孤岛西岸,有艘船等你。”傅君卓调转麒麟兽,背对着凌虚,“一个人来。多带一个人,我就剁白谨言一根手指头。我说到做到。”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带盆花来,师尊喜欢花。”
说完,他一夹兽腹,那漆黑的麒麟长啸一声,踏着空气,转眼消失在浓雾深处,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闷雷般的蹄音。
崖边一片死寂。
只有风还在刮,海还在吼。
凌虚弯腰捡起那枚玉符。玉质细腻,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师叔!”弟子们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包扎。
凌虚任由他们摆布,只是摊开手掌,看着那枚玉符。忽然,玉符表面微弱地亮了一下,浮现出两个小字,“别来。”
字迹清隽,力透玉背。
是师尊的字。
凌虚立刻抓紧玉符,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刚刚压下去的血气又翻涌上来,呛得他再次咳嗽。
“师叔,我们……”年轻的弟子声音惶惑。
凌虚止住咳嗽,缓缓站直身子。
“准备船。”他斩钉截铁,“明天,我去。”
“可是这玉符……”
“正因为有这玉符,我才更要去。”凌虚望向迷雾笼罩的海面,“他在告诉我,那里是龙潭虎穴。也在告诉我,他在里面。”
他收回目光,扫过身后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回去告诉天枢长老,傅君卓已入疯魔,非武力可慑。仙君……仙君还活着,但处境难料。在我回来之前,切勿轻举妄动。”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来路,血迹在碎石滩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线。
风更大了,吹得他破碎的道袍猎猎作响,像一面败军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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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台,最高处。
这里没有风。窗关着,帘垂着。
白谨言在床上坐着。
腕上一圈暗红印记,锁仙链此刻不在腕上,但床柱挂着四根玄铁链,碗口粗,尾端空环悬着,随时能锁回去。
他看着自己腕上的印子。看了很久,然后抬眼望向纱幔外的天光。
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关上。
傅君卓走进来,已经换下了那身黑袍,穿着一件家常的靛青长衫,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绾着,手里端着一个剔红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口袅袅冒着热气。
“师尊,”他在床沿坐下,“该喝药了。”
白谨言眼睫都没动一下,依旧看着手腕。
傅君卓也不在意,用玉勺轻轻搅动碗里黑褐色的药汁。药味很苦,但混在宁神香里,又被一种清甜的花香调和了。
“刚见了凌虚师兄。”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白谨言唇边,“师兄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让他明天来看您。”
白谨言的睫毛颤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傅君卓脸上,“你伤了他?”
傅君卓的手顿了顿。“一点小伤,不碍事。”
“我问,”白谨言一字一顿,“你伤了他没有?”
傅君卓脸上的笑慢慢褪去,他放下勺子,碗搁在几上。
“伤了。”他说,“左腿留了道口子,走路会瘸几天。师尊心疼了?”
傅君卓举着勺子,耐心地等着回答。
白谨言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傅君卓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伸手替他拢了拢垂下来的长发。
“明天师兄来,师尊高兴吗?”
白谨言依旧没有反应。
傅君卓也不指望他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扇一直紧闭的雕花木窗推开了一条缝隙。
咸湿的海风立刻挤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香气,也带来了远处永不止息的海涛声。
“外面起风了。”傅君卓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师兄腿上受了点伤,走路不太利索。不过应该不妨事,他修为深,很快就能好。”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本来想砍了他那条腿的。谁让他当年,站在您身边,看着您送我走呢?”他笑了笑,转过身,走回白谨言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师尊紧闭的双眼,“可我忍住了。因为我想,要是砍了师兄的腿,师尊会难过的吧?您一难过,我心里就疼。”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白谨言的手。那只手冰凉,修长,指节分明。
“我不想让您疼,也不想让自己疼。”他把那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所以我们都好好的,行吗?您好好的留在我身边,我好好的伺候您。师兄来了,就让他看看,您现在过得很好,比在上清界好。然后他就安心地回去,告诉所有人,仙君自愿闭关,不见外客。”
他喃喃地说着,眸光渐渐有些迷离。
“这样就没人来打扰我们了。就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像很久以前那样……不,比很久以前更好。我会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找来给您,我会让您再也不受一点苦,一点累……”
白谨言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
傅君卓立刻停住话头,看着他:“师尊?”
白谨言却依旧闭着眼睛。
傅君卓看着他重新归于沉寂的脸,脸上的温柔一点点沉淀下来,他握紧了那只手。
“没关系。”他低声说,“日子还长。您总会明白的。天快黑了。明天师兄来,看到您在这里平平安安的,他就会放心了。”
“然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把您从我身边带走了。”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海天之间,一片沉沉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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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的船在寅时三刻靠岸。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海雾浓得化不开,几步外就只剩朦胧的影子。孤岛西岸是片碎石滩,浪不大,轻轻拍着礁石,像谁在低声叹气。
他抱着盆兰草下船。
碎石滩尽头,雾气里走出一个人。
不是傅君卓。是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袭红衣,长发用金环高高束起,腰间佩双刀。她眉眼生得艳丽,目光却冷得像冰。
“凌虚真人?”女子开口,声音清脆。
凌虚停步:“正是。”
“帝君让我来接你。”女子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真人这边走。”
凌虚没动:“傅君卓呢?”
“帝君在观月台顶层,与仙君……说话。”
女子说到“说话”时,嘴角勾了一下,像在嘲弄什么,“真人请随我来,莫要让帝君久等。”
凌虚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你是红衣卫统领,血鸢。”
女子挑眉:“真人知道我?”
“傅君卓身边有十二红衣卫,皆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弃儿,对他死心塌地。”凌虚淡淡道,“血鸢统领最得他信任,据说曾为他挡过三次致命伤。”
血鸢笑了。笑容很浅,没到眼底。
“真人打听得很清楚。”她说,“那真人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来接你,而不是帝君亲自来?”
凌虚沉默。
“因为帝君在和仙君说话。”血鸢转身,往雾里走去,“而他们说话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哪怕是你这样的‘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