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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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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驶出浓雾时,天已经大亮。
阳光刺眼,海面一片湛蓝,那座孤岛在身后缩成一个小黑点,很快消失在海平线下。
接应弟子掌着舵,不时偷眼看看站在船头的凌虚。从离开孤岛到现在,师叔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站着,像尊石像。
“师叔,”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仙君他……还好吗?”
凌虚没回头。“好。”
一个字,再没下文。
接应弟子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但看见凌虚挺直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看得出来,师叔心情不好。
船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上清界的战船。船头站着天枢长老,须发皆白,道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凌虚的船靠过去,他纵身跃上大船甲板。
“凌虚!”天枢快步迎上来,“如何?可见到仙君?”
甲板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目光透着急切。
凌虚环视一圈。
“见到了。”他平静地说,“仙君安好,在观月台静修。傅君卓侍奉周到,并未苛待。”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哗然。
“这怎么可能?!”
“凌虚师叔,您是不是……”
“我说了,”凌虚提高声音,“仙君安好。傅君卓虽囚困仙君,但并未伤他性命,反而悉心照料。此乃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上清界不宜插手。”
天枢盯着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锋利的光。“凌虚,你确定?”
“确定。”凌虚迎上他的目光,毫不回避。
两人对视良久。
终于,天枢缓缓点头。“既是如此,那便……撤兵。”
命令传下去。战船起锚,调转方向,往大陆驶去。一场可能爆发的血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了。
只有凌虚知道,这不是化解。
这是将一场大火,埋进了更深的地底。
他走到船舷边,望向那座孤岛消失的方向。
海面空阔,碧波万顷。
看不见岛,也看不见楼,更看不见那个人。
但有些东西,看不见,却在。
比如腕上的烙印。
比如心里的债。
比如一场迟早要来的、焚天灭地的清算。
海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咸腥。
凌虚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身,走进船舱。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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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台的第七日,下起了雨。
不是那种滂沱的大雨,是细密的、连绵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幕垂下来,把整个孤岛都罩在一层湿漉漉的灰纱里。
傅君卓站在东崖的平台上练剑,赤着上身,雨水沿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他练的依旧是那套魔改后的“观月十九式”,剑气将落下的雨丝劈成更细的水雾。
他已经六天没上顶层了。
那天说完“您想明白了,让人告诉我一声”后,他就真的没再踏进那间屋子。
每日晨昏,血鸢会按时送饭送药,然后默默退出,不多说一个字。傅君卓就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窗,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他在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在等那扇窗打开,等那个人探出头,说一句“君卓,上来”。也许在等一个认输,一个妥协。也许,只是等一个让自己继续疯下去的理由。
雨越下越大。
傅君卓收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往楼阁走。他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上了顶层。
他推门进去,屋里昏暗,只有墙角一盏琉璃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白谨言仍坐在榻上,姿势和六天前一样,望着窗外。
听见开门声,他也没回头。傅君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他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下,看着白谨言,“师尊。下雨了。”
白谨言没应声。
“您最讨厌下雨天。”傅君卓说,“以前一到雨天,您就会把窗关得严严实实,说潮气伤身。可现在……窗开着,雨都飘进来了。”
的确,窗开着一线,细密的雨丝正从缝隙里钻进来,在窗台上积了一小滩水。
傅君卓起身,走过去将窗关严。然后走回榻边,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俯身,去擦白谨言肩头雨丝浸染的湿痕。
他的手刚碰到白瑾言肩,白谨言忽然动了。不是大动作,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傅君卓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收回手,将丝帕揉在掌心,缓缓坐下。
“师尊还在生我的气?”他问。
白谨言终于转过目光,看向他。
“生气有用?”
傅君卓盯着白谨言,眼睛慢慢红了。
“您总是这样。总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伤人的话。总是用最无所谓的态度,把我逼到绝境。”
白谨言看着他,没说话。
“您知道吗?”傅君卓往前倾身,双手撑在榻沿,“这六天,我每天都在想,您在想什么?是在想怎么逃出去?是在想怎么杀了我?还是在想……怎么死?可我想不出来。我想象不出您会做什么?因为您什么都不做。您就这样坐着,看着,等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伸手,去碰白谨言的脸,那只手在微微发抖。白谨言没躲,任由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脸。
“师尊,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锁着您,您不理我。我放开您,您会走。我对您好,您不要。我对您坏,您不在乎。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看我一眼?”
他的手沿着白谨言的颊侧滑到了下颌。
“说话。”他盯着白谨言的眼睛,“随便说点什么。骂我也好,打我也好,说句话。”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君卓,你累了。”
傅君卓愣住。
“回去休息吧,你需要休息。”
傅君卓盯着他,眼睛红得厉害,像是要滴出血来。
“休息?师尊让我休息?可我怎么休息?我一闭上眼,就是您送我走的那天。我一做梦,就是您不要我的样子。我怎么休息?”
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住头。
“我试过的,师尊。我试过放下,试过忘记,试过像您希望的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可我做不到了。三百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把我心里的那点念想,熬成了毒,熬成了疯。”
他抬起头,眼睛赤红,盯着白谨言:“所以您别劝我休息,也别劝我想开。没用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改不了了。您要么杀了我,要么……”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温柔得诡异。
“要么,就陪我一起疯。”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
“明天我会让人送新的被褥来,还有衣裳。您身上这件,该换了。”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雨声里。
白谨言坐在榻上,听着那脚步声远去。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暗红的烙印。雨天湿气重,疤痕有些发痒,但他没去挠,只是看着。
窗外,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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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雨停了。
天刚亮,血鸢就捧着东西上了顶层。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四个红衣侍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绸缎、锦被、玉器、熏香,琳琅满目。
白谨言仍坐在榻上,听见开门声,睁开眼。
血鸢走到榻前,躬身:“仙君,帝君命我等为您更换寝具衣物。”
白谨言没说话。
血鸢也不多言,挥手示意。
四个侍女立刻上前,一人将榻上旧被褥撤下,换上新的,被面是南海鲛绡织的,轻薄柔软。
一人捧来新衣裳,从里到外,全是素白色,料子是江南云锦,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的竹叶。
一人将墙角那盏旧灯撤下,换上一盏新的琉璃灯,灯里燃着的不是普通的油,是东海鲛人的脂膏,燃烧时散发淡淡的清香,有宁神之效。
最后一人在香炉里添了新的香料,气味清雅,不甜不腻。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不过半柱香时间,整间屋子焕然一新。
只是榻柱上的锁链没换,依旧是那四根暗金色的玄铁链子,碗口粗,尾端的环扣空悬着。
换完一切,血鸢躬身:“仙君可还有其他吩咐?”
白谨言看着她,缓缓开口:“他呢?”
血鸢顿了顿:“帝君在楼下。”
“让他来。”
血鸢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帝君说,除非您亲口说愿意留在他身边,否则他不会再来。”